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欧洲文化史上的一个重要地标。这里,长眠着一大批著名的艺术家、诗人和作家,还有一大批名不见经传但有着同样鲜活的生命故事的普通人。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荷兰导演海蒂•霍尼格曼带着她的镜头走进了这片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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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里,肖邦和普鲁斯特的墓前永远摆满了鲜花,前来纪念的人络绎不绝。王尔德的墓碑上则布满了口红的唇印(她们不知道他是同性恋吗?),恋人们在墓前留影。有人给普鲁斯特献上一枝笔,给画家莫迪里阿尼献上一枝笔刷,好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写作或作画。一个韩国小伙子给普鲁斯特献上一盒曲奇饼干。他说,普鲁斯特给了他精神食粮,所以他要献给他食物。情侣们在这里拥抱亲吻,有人则伏在爱人的墓前啜泣。墓园里的雕塑件件都是艺术品。导演也特别注意到那些墓碑上的铭文,或是纪念者们写下的话。“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亲爱的。”“献给我曾经拥有的兄弟。”“记忆永远不会退去,只是睡着了。”“抑郁的艺术家们:可以安息了。”“玛丽亚,你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有座墓前的卡片上有中文抄写的歌词,“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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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女子扫过墓碑上的尘土,放上两盆鲜花,静静伫立片刻,然后在墓上坐下来,给长眠的爱人唱起歌。一位棕色皮肤的女子来给丈夫墓前的花草浇水。丈夫小她20岁,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但结婚两个月丈夫就死了,死于蜂螫伤。她反复说,我们爱得很深。“每个女人梦想得到的爱情,我在54岁的时候得到了。我度过了三年极为幸福的时光,许多女人都没有过的。我的幸福时光非常短暂,但不管怎么说,我曾经拥有过。”开始的时候,她每天都来;现在则每周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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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群里时见老人蹒跚的身影。几位老太太每周都要来几次。有位老太太,丈夫的墓邻近莫里森。丈夫生前选这个墓址时说,“我们永远不会感到孤独。每天都有很多人来看望我们。”一位西班牙老太太,丈夫过世已经15年了。六十年前,因为佛郎哥的恐怖统治,她和丈夫从马德里逃到了巴黎。她和妹妹亲眼见到军警枪杀政治异见人士。她不信仰上帝,因为看到神甫都开枪杀人。她非常感谢法国收容了她。现在,丈夫长眠在这片墓园,这里就仿佛是她的家。
  在巴黎公社墙前,人们集结成群,唱着歌,纪念一百多年前那些为自由和公义而逝去的人们。爸爸妈妈们带着孩子,阳光照在她们稚嫩而又纯洁的小脸蛋上。

当我们歌唱樱桃花盛开的时候
欢乐的夜莺和嘲讽的乌鸦
会加入庆祝行列
漂亮的姑娘会满脑子荒唐事
也会有爱人和阳光

当我们歌唱樱桃花盛开的时候
嘲弄的乌鸦会唱得更好
樱桃花盛开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
只好将其拾入梦中
穿戴耳环的人儿
爱的樱桃花定会开放一样的色彩
滴在那赤忱血液滋养的绿叶之上
樱桃花盛开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
只好把那珊瑚粉红的尤物拾入梦中

永远挚爱樱桃花盛开的情景
这情景永远留在了内心深处
终究是一处撕裂的伤口

                 (二)
  镜头静静地凝视那些被岁月和风雨剥蚀的雕塑,那些来怀念亲人或爱人的人们,那些来清扫墓碑给花木浇水的人们,甚至墓碑间的那些小花、蛛网和昆虫……镜头后面的那双眼睛到底在关注什么呢?
  导演在访谈一位伊朗男子时说,自己在拍一部“讲述生活中艺术的重要性的电影。”那时他正站在伊朗作家沙迪克海达亚的墓前。他讲起自己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的对海达亚作品的阅读和理解。他说他离开伊朗的原因跟海达亚一样,“对周围的人,感到如此厌倦。”就像我们经常听到的那些去国的人们所说的那样。但他常来海达亚的墓前缅怀。长眠在拉雪兹的海达亚仿佛成了他与自己祖国伊朗之间的一个联结。他离开祖国已经十八年了,在巴黎开出租车为生,但他说,“我生命真正的支撑是歌唱。波斯古典音乐,生命中的至爱,支撑我在法国活下去。音乐让我永远记住我是一个伊朗人。”他身上总带着一本波斯诗歌集。导演请他唱一首波斯诗歌,这名男子虽然有点腼腆,但还是唱了一段。他歌唱的时候,镜头移向旁边的雕塑,雕塑中的女子低首掩面,仿佛是在倾听。风声如泣如诉。
  一位亚美尼亚女子,十年来每周都会来清洗父亲的墓碑,“不然,就觉得什么都没意思。”父亲的墓碑是她故乡特有的十字架造型。“它就像是我们的根。”清洗墓碑,就像是在跟父亲见面,跟父亲谈话。“我把我见到的美丽的东西都告诉他。美丽的东西他从来都是很喜欢的。”父亲是一名鞋匠,但她认为父亲是位艺术家。国际鞋馆里有一间展室是专门献给他的。一个人能把鞋子这样实用的东西也做成艺术品,那种创造美的匠心,大概不亚于中国人把茶壶做成艺术品吧。跟父亲一样,她说,“美丽的东西总让人愉悦,被美丽所包围是人生一大乐事。”
  在肖邦的墓前,导演遇到一位日本女孩木村佳奈小姐。她5岁开始学钢琴,那时她还不知道肖邦。8岁的时候,父母给她买了一张肖邦的CD,听过之后,就喜爱上了它。因为肖邦在巴黎生活了好长时间,于是她来到这里,跟穆丽叶夫人学习钢琴,因为这位夫人知道如何把肖邦曲子中的心意表达出来。导演敏锐地觉察到,“肖邦的曲子勾起了你特别的情感吗?”是的,她父亲在七年前过度劳累而去世了,她悲痛欲绝,始终无法释怀。不过,她知道父亲非常喜欢肖邦的音乐,所以,每当弹奏肖邦曲子的时候,她都觉得是在为父亲而弹奏,希望父亲能为此感到高兴。
  生命、死亡、孤独、别离,是生活中恒常的主题,也是文学艺术中永恒的主题。文学艺术及其创造出的美,能让人感到与逝去的亲人、与远离的故国之间的联结,这种联结给当下的生活赋予意义感,让活着的人感到美好。
  一位老太太经常来给那些艺术家和诗人们清扫墓碑。导演在普鲁斯特、阿波利奈尔、沙迪克海达亚和莫迪里阿尼的墓前都碰到了她。她打扫普鲁斯特的墓,给花草浇水,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把墓前的花儿和物什摆放整洁。她喜欢阿波利奈尔的诗,她幸运地在一个跳蚤市场买到了他的诗集,经常带在身边。她一边吟着诗人的名句“我的心,就像那翻转的火焰”,一边给墓前的鲜花浇水,说,“你看,他的火焰上,现在鲜花盛开。”她对自己热爱的艺术家的生平和作品都如数家珍。她喜欢莫迪里阿尼的画,也像他一样地画画。这位伟大的意大利画家,年纪轻轻就在巴黎去世了。他与情人兼模特杨妮•艾布登一起长眠在拉雪兹。他死后的一天,她从窗户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老太太说,“她爱他太深了,承受不了没有他的日子。”老太太也照顾沙迪克海达亚的墓。墓碑上雕刻着作者的代表作《盲枭》。她放了两颗樱桃核在盲枭的眼睛上,这样,“它就不再是盲的了。”老太太做着这些事,神情安祥,言语间充满了愉快。看来,这一切真的让她感到美好。

                  (三)
  盲枭安上眼睛就可以看了!那么盲人呢?导演在演员西蒙•西涅莱的墓前看到,依然有人来给她献花。然后,在街上,她遇见两位盲人去租电影,西蒙•西涅莱主演的《恶魔》。两位盲人正而八经地“看”起了电影。他们从电影的音乐中辨出那是五十年代的电影,从开酒瓶的声音中辨出那可能是什么酒,甚至——他们还“看见”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她们在试图鼓起自己的勇气。”
  盲枭和盲人的细节一定引起导演的好奇:是什么使盲人都可以“看见”?艺术的力量!艺术将生命中珍贵的事物定格,使之永恒。这种力量让盲人都可以“看见”,那它一定能穿透我者(创造者)与他者(欣赏者),穿透人与人之间的隔绝,甚至是生者与死者之间的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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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叫贝特朗的男子经常来拉雪兹。他说,他有幸在15岁的时候,在拉雪兹遇到一位跟这座公墓一样特别的女孩子。那女孩给他增加了一个新的方面——感觉。“她把那把钥匙给了我。”他顿时发现未来清晰地摆在自己眼前。“彼时看到的未来比任何时候想到的都要美丽。”“我可能避免不了各种悲伤或沮丧,会有厌恶之类的消极情绪。但我从未觉得我会感到厌倦。”那女孩告诉他,“如果你的生活里全是肖邦的音乐,巴尔扎克的小说,缪塞的诗歌,那你永远不会感到孤独。”
  每次来拉雪兹,贝特朗流连最多的是两位年轻女孩的墓。一位叫艾丽莎的女孩,去世时只有25岁,母亲悲痛欲绝,于是将女儿写的诗刻在了墓碑上。那些诗,20年前还能看得清,现在则有些剥蚀了。他欣慰地看到有人在墓上放了枝玫瑰花,“时间洗涮掉了一切。但还是有人记得她。”他帮导演辨识着墓碑上的诗:

明天小溪会让玫瑰花焕然一新
花儿会在镜中游动
我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
那夜晚的翅膀是死亡给我安排的藏身之处
奄奄一息的我身已冰冷
一颗爱你的心燃烧起来了
他那许多次的告别带来的是一个漂泊者的颤抖
最后一次看着深爱的故土
……
  他说每次在这儿待的时间最长,比在那些名人的墓前都要长。“那些你从未听说过的人也会让你感到亲切。她的火焰,仍然在闪耀。”
  还有一位歌手,年仅28岁,在正当红的年龄就因癌症而香消玉殒。他偶尔走过这座很少有人光顾的墓,于是萌发兴趣去找来她的歌,那种法国香颂。他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了什么,纵使听了20遍,感觉跟第一次听一样好。那个快要破碎的声音,是那么的脆弱……她虽然唱着平常的事,却从不让人感到乏味。”他一再地感叹上天不公,他觉得必须要为她做点事,让她的作品被更多的人知道。

正用左手给你写信
手儿却总是不听话
全怨那手心儿
反正人人都这么说
曾试图让她安静
以便找到一条直道
通往那简单易懂的生活
这种生活手儿却没有给过另外一只

  我能够理解贝特朗的那种感觉。当初,渔歌给我推荐卡伦卡蓬特的《Yestaday once more》时顺便介绍说,歌者已逝,而且是在很年轻的时候。这个信息肯定影响了我听歌的感受。一想到歌者跟自己已成隔世,而她的歌声却还萦绕在耳畔,歌中的情愫依然唤起心中的美好感,那种昔日重现的感觉才尤其强烈。

                  (四)
  安格尔和他作品《少女》的原型模特,也都长眠在拉雪兹。有位女士非常迷恋这幅画。那天,在卢浮宫安格尔作品展厅,导演遇见了她,整个展厅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她说自己并不感到孤独。“我感觉有一个大家庭包围着我。最美妙的事情,就是我终于可以仔细地欣赏每一件作品,并且沉醉其中,融入作品之中。这种专注,把我带回了遥远的过去。”她说她小时候有过一个疯狂的想法,就是睡在博物馆里,以便与那些从画中走下来的人物相会。她说,“小时候,我经常幻想所有这些画像都是活的。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全都会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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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的原型是一位叫卡罗琳•里维耶尔的女孩,是安格尔一个朋友的女儿。安格尔画这幅肖像的时候,她只有十三岁。第二年,她就谢世了。画中的少女,深情地望着看她的人。眼神里隐约有成熟少妇的情态;而背景里的河流、森林和教堂,又油然给人一种清新、自然与圣洁之感。这位女士评论说,“画家应该去发掘外表背后的东西。”她一定从那眼神里看到了安格尔所抓住的外表背后的东西。同样的道理,如果你在一个少妇(甚至老太太)的眼神里看见她少女时的情态,那你抓住的一定是这个人最内在的东西。这种东西在人生的任何时段都会闪耀在她生命里。安格尔抓住了这位少女最内在的东西,将其风格化,也将其定格在了永恒的时间中。她的美永不凋谢。她和安格尔都长眠在拉雪兹。两人的墓,相距不远。

                  (五)
  导演反复流连的则是普鲁斯特的墓。在那儿,遇见一位插画师。起先,他很讨厌普鲁斯特的作品;后来,在妻子的帮助下,重新拾起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此时,他已有了丰富的人生阅历,变得成熟起来。这一次,燃起了火花。他说,“看这本书越深,越让人疯狂。”他想找一本插画本的《追忆似水年华》而未遂,于是萌念自己去给普鲁斯特的作品配上插画。他说,“要想真正理解普鲁斯特的作品,需要有视觉艺术感。《追忆似水年华》是一场视觉的盛宴。”在他看来,普氏是一名印象派作家,他的写作跟印象派画家作画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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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以玛德琳蛋糕为例,与导演一起领略《追忆似水年华》中主人公打开记忆宝库的那把钥匙。主人公将玛德琳蛋糕醮点茶,放进嘴里,一种美妙感突然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这种巨大的愉悦感从何而来,似乎跟茶与饼干的味道都有关,但跟这两种味道又远远不同。随着追忆,主人公领悟到,“我要寻求的真理不在这味道之中,而在我自己的内心里。让我内心激动的肯定是这图景,那跟味道绑在一起的视觉记忆,随味道进入了我的意识之中。”这种回忆最终会真正抵达意识之中吗?“突然间,那种记忆回来了。味道还是兰妮阿姨每个周日早晨给我的玛德琳蛋糕的味道。在那味道里,院子里的花朵和水百合,善良的村民和他们的小民居,教区教堂,整个贡布雷和它周边的一切,一下全变成了我茶中的人群、村庄和院落。”
  一种味道,携着全部的生活图景,深藏进意识之中。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再碰触到那味道,与那味道绑在一起的生活图景,便全部醒来。我们生命中的所有时刻都被这样地保留着,普鲁斯特告诉我们怎样去开启。他就是以这种方式在“让我们寻找自我”。
  这位插画师说,“从这种意义上讲,普鲁斯特带给了我们永恒。”那些画家早已离我们而去,而他和他的画却一直在感动着我们。“这不就是永恒吗?这不就是艺术的力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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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鲁斯特给了我们寻找自我的钥匙;导演则把普鲁斯特当成打开拉雪兹这座宝库的钥匙。在拉雪兹,导演想用镜头“讲述生活中艺术的重要性”;普鲁斯特说,“真正的生活就是艺术。”
  入夜的拉雪兹,月色宁静,树影摇弋。那些安眠于斯的艺术家和诗人们,会不会像那位女士少时所想像的那样,在月光下醒来,相聚,交谈?
2017年5月10日夜,四月十五,皓月当空。

永远Forever(2006)

又名:跟永恒照面 (港)

上映日期:2006-10-12片长:97分钟

主演:Yoshino Kimura/Bertrand Beyern/Camille Solari

导演:Heddy Honigmann编剧:Ester Gould/Heddy Honigmann/Judith Vreri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