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7-08-25

室内滂沱 • 黑钱胜地第一季:Dirty deeds done dirt cheap

文/刘绍禹

7月21日，Netflix上线了一套全新的原创剧集《黑钱胜地》（Ozark）。这是一部犯罪悬疑类型的十集剧，秉承着Netflix原创剧一贯的水准和风格：由好莱坞名导和影星自主制作并出演，情节强烈围绕故事题材进行，影像具备高度成熟的数字摄影机质感，影片贴合当前时代背景，节奏和价值观具有相当的务实精神，并且和Netflix之前的剧集一样，《黑钱胜地》也是一次放出全季，观众不用每周被故事悬念拖着走，可以根据自己的安排一口气看完一整季。

《黑钱胜地》有着Netflix剧集标志性的单刀直入和开门见山，故事一开始就边向观众介绍主要人物，边把主角推向万劫不复的地步，而不是像其它常见剧集一样，先展示一片祥和的“生活本来的样子”，再慢慢铺垫危机的产生。《黑钱胜地》的主人公马蒂•伯德（Marty Byrde，由杰森•贝特曼饰演）是芝加哥一名成功的金融顾问，业务出色资本殷实，有非常好的金融头脑和口才，家有一对健康成长衣食无愁的儿女，事业扶摇直上，正在跟合作伙伴商讨扩展公司规模，总之，是一名身处金融世界最核心地带的最典型的“吸金机器”。但游刃有余的本职工作只是他的一面，他同时还是墨西哥第二大贩毒集团的“洗钱师”。故事开篇可能只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就让贩毒集团老大“剪除”了马蒂身边的一切：当着他面杀掉了他的生意伙伴全家以胁迫其为自己卖命，逼迫他变卖掉芝加哥的一切，让他举家前往芝加哥西南方向，密苏里、阿肯色、俄克拉荷马三洲交界的湖畔密林——Ozark，还顺便帮忙杀掉了他妻子的情夫（同时还问一下要不要帮忙把妻子一起杀掉），让他心无旁骛且一贫如洗地去Ozark这个“法外之地”专心洗钱。主人公马蒂一家四口，从世界最大的国际金融中心之一芝加哥，被“发配”到商业尚待开发的美国中部山区，一场资本时代的奥德赛之旅就这样展开了。

剧集开场便是男主角马蒂的一番“高论”，他认为金钱不是购买力，不是幸福生活的基础，而是人们做出选择时所依仗的标准。马蒂虽然身为理财精英，但他所理解的金钱，并不单单是金融市场范围以内的财富概念，而是更涉及到人的行事准则和道德标准，换句话说，钱是标准，钱即正义。像Netflix另一部大热剧《纸牌屋》中的总统弗兰克一样，《黑钱胜地》中的马蒂对于社会通则，也同样有着异于或者说高于普通百姓的理解。再加上本剧是“涉钱”题材，一开场就提出“钱的本质并非如你所知”，从我们的经验来看，一个理念一旦对货币的社会功用有着不同的理解，那么这个理念便是一种有着左派性质的激进观点。而《黑钱胜地》便是这样一部剧集，它将一种激进的左派观念植入到了身为资本主义精英的男主角马蒂身上，让这位已经坐稳中产阶级生活的资本专家，去一块待开发的“处女地”进行白手起家的社会实验，看看那些使资本帝国得以建立的手段，在旷野中是否也行得通。

故事一方面向观众展示，如马蒂这样的城市精英阶层，来到“蛮荒之地”是如何施展拳脚的，另一方面则展示像Ozark这样地处偏远、民风淳朴、经济闭塞的地区，该怎样才能逐步进行现代市场化改造。剧集有着“喋血黑金剧”的悬疑紧张的外衣，整季观众都在随着马蒂一家险中求生、绝命奔逃，但该剧吸引人的重要一点，则是故事发生地Ozark这块“沙盘”上进行的城市化经济改造。片中马蒂躲避黑帮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的方法，不是传统动作悬疑戏中的追逃、藏蔽、枪战、反击等方式，而是全部通过金融操作的手法。黑帮限定马蒂在一段时间内洗净八百万美元黑钱，不然就会将他灭门，看起来是一个生死较量的硬派戏，其实这更像是一个“在一定时间内如何合理花掉八百万”的金融剧。用商业手段来抵御杀身之祸，纵使黑帮再心黑手狠，也是商业结构中的一环，凡事本着盈利原则，剧中的黑帮虽然照样被描写得格外凶恶，但和其它纯悬疑罪案剧相比，《黑钱胜地》中的黑帮作为最恶一方还是相当讲道理的。这也是马蒂得以不断偷生并能且战且进的主要原因，事实就像他所说的理论一样：金钱是万物标准，金钱统治一切。

但剧集中仍然给马蒂设置了不少足以致命的危险，比如不光黑帮一旦发现他不能按时完成洗钱任务便会立刻除掉他全家，在Ozark这个小地方，还有一群对他手中的八百万虎视眈眈的流氓人渣和当地恶霸，还另有卧底FBI探员潜伏在他身边准备随时将他捉拿归案。马蒂但凡被任意一方偷袭，便会落得人财两空。在被各种各样的危险环伺的处境中开天辟地创造一份既有足够规模又相对合法的产业，是《黑钱胜地》所设置的最引人入胜的情节。

观众会发现，本剧中马蒂这种家庭作坊式的犯罪小集团，和之前看过的《绝命毒师》有些类似。但《黑钱胜地》所不同的是，因为Netflix一贯的快节奏和非常现实直接的讲述方式，本剧不会在前面云山雾罩地花费数集时间，去铺垫家人慢慢发现男主角在从事非法勾当，从难以置信到逐渐接受，再到最终一起走向犯罪道路。《黑钱胜地》的故事讲得非常直爽，首先把马蒂的老婆温迪（Wendy，由劳拉•琳妮饰演）设置成一个看起来比马蒂更加注重利益和效率、并且也更加“熟练”的人，加上他们的一对早熟儿女，《黑钱胜地》中的主角家庭有着更加统一的价值取向。另外故事也跳过了一切可能产生拖沓的情节，在第一集就让温迪清楚了“自己老公是干什么的”，在第二集时，温迪就直接告诉两个孩子“爸爸带我们搬家来这里，是为了给黑帮洗钱”，到第三集，两个孩子都已经开始帮着数钱了。而《绝命毒师》是第二季结尾女主角才察觉“老白”可能在制毒贩毒，第三季“老白”才向她承认一切。《黑钱胜地》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去重讲别的剧集里已经反复说过的事情，它并不是人们所说的“简装版《绝命毒师》”，而是将之前的成功经验吸取到手，把自己改造为一个更加直观高效的故事，同时还能让剧集在整体风格上显得更辛辣炫酷。

因为Netflix虽然一直以开放、时尚的新媒体形象出现在观众面前，但它实际上在这一两年变得越来越“现实”。之前拉娜•沃卓斯基制作的《超感猎杀》，因为成本过高、收益未达预期，就算它在观众中形成了非常良好的口碑，还是被Netflix“无情”地宣布终结，就算剧情尚未完结，也不会再有下一季的制作。就在《黑钱胜地》播出的几乎同一时间，Netflix的另一部剧集《吉普赛人》，仅制作了一季、播出了不到一个月便宣布被砍。因为市场的洗淘比之前更加剧烈，一部剧的生存环境变得更“严酷”，所以提高故事的节奏便成了当务之急，让观众和投资方快速领会剧集的“嗨点”成了重中之重。因此《黑钱胜地》从整个剧情的铺陈设计上，也遵循着剧中人的作风：极度现实，不问过程，只关心答案（即回报）。

而剧中马蒂去开荒创业的旅游胜地Ozark，虽然位置偏远、风景秀丽，但故事并未将这里笼统地形容为一个和芝加哥相比“民风较为淳朴”的地方。遵循着马蒂的财富理论，这世上没有金钱所不能照耀的地方，连Ozark这样的山区也同样如此（在中国，“Ozark”这个词广为人知，是作为一款知名的户外运动品牌，这更说明这个地方的“非城市性”是多么的著名）。这里被营造为一个同样弥漫着价值和必要性的世界，当地各个阶层的人，小偷，农场主，酒吧店主，底层中介，卡车司机，建立的生活目标均是“如何获利”。资本价值体系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仍具备和在都市中同样充足的威力。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所说的“远离尘嚣”，在当代似乎并不奏效。而《黑钱胜地》这一设置，既给主人公带来了悬疑剧所必要的“险象环生”，也为他的洗钱大计提供了必要的舞台。

本剧所揭示的现实是，主人公们就算生活在物质最为丰富的国家，享受生活却从来不是他们的奋斗目标。《黑钱胜地》描述出了一种非常准确的美国中产阶级意识。片中几乎所有人的衣着都时尚合身，谈吐得体，与他人的关系保持着一种健康的距离，即一种得当的“商务距离”。营造这种中产阶级氛围，是本剧的主演兼主创杰森•贝特曼在好莱坞最擅长的角色定位，他在之前主演的几部影片中，已经非常成功地诠释了这一类聪明高知且略带虚伪和冷酷的中产人群。主人公马蒂一家为之以身犯险的，是一个终极目标，而不是基本目标。就像片中的台词所说：“忍受痛苦是得不到什么奖励的。”

《黑钱胜地》中所有人的这种“已经得到了很多，但还要再以性命相搏，以试图获得更多”的生活态度，反映了生活在“经济水平大获全胜”时代里的人们的一种普遍的心里现状。这些体现在故事中，就是连剧中最善良的人，也有其非常了无幻梦、极度现实的一面。比如剧中非常重要的一对配角夫妇，是虔诚的基督徒，丈夫年轻时一次见义勇为，被少年抢劫犯开枪击中了胸膛，子弹距离主动脉仅有0.7厘米。他相信这是一次“神之护佑”。当他建造的教堂耽误当地毒贩的买卖后，他想继续带着神的保佑去直面歹徒，却被他同样笃信基督的妻子直接指出真相：你能逃过一劫是因为那孩子枪法不好。《黑钱胜地》里各个人物的这种因其过分现实而导致的“mean”（刻薄）几乎无处不在。这让剧集的主调产生了一丝悲观，配合故事所描述的凶险的人心以及主人公遇到的重重危机，再配上全剧幽蓝滞重的摄影基调和低沉内省的配乐，让整个Ozark成为了一个资本主义高度发达时代的“悲惨世界”，以及一曲“纯真已逝”的精神挽歌。

另外，《黑钱胜地》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标志性特点，就是它的片头。在美剧们像竞赛一样制作着以一个个精美绝伦的片头的年代，《黑钱胜地》竟然反其道行之，不设片头曲，每集开头只出现一个图案。是一个大圆圈“O”，里面是形状类似“Z、A、R、K”四个字母的四个小图案，每集不同。圆圈里的四个图案，是本集中将会出现的四个关键线索。观众在每集的片头看到了接下来将会出现的四个元素，再在观看时去寻找它们，这就形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乐趣。就像是观众和剧集在私下做的一种“personal game”，这种游戏化拉近了观众和故事之间的距离，让观众对每集所发生的主要情节有一个梳理总结，也会相应地铺陈出一种宿命论。因为像这种片头便展示片中主要情节，是一种经过变形的“闪前镜头”。类似的情况有我们熟知的“碟中谍”系列，“碟中谍”每集在放片头曲时，配合的画面就是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像这种放置在片头曲位置的闪前镜头，会给人一种感觉，就是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事，都是被提前计划好的。而故事里的马蒂、女配角鲁斯、大反派德尔和FBI探员罗伊，都是对事情的计划性和掌控力非常强的人，剧集的这种叙事方针，也贴合了剧中人的性情。另外片中虽然也出现了各种偶发的意外事件（在最后两三集中尤其频繁），但它并未像《冰血暴》一类的剧集那样，把“偶然性”提升为左右故事发展的最关键因素，也没把着力点放在探讨宿命上面。因为当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涉案的罪犯时，美剧通常会给出一个明显的道德线，就是主角无论在违法活动中释放了多少吸引观众的直观魅力，剧集最后总要让主角得到道德甚至是天意的惩罚。《黑钱胜地》片头这个闪前镜头小技巧，既提供了“苍天有眼”这一道德暗示，也将其做得细微而巧妙，成为全剧最有趣的亮点之一。

马蒂在Ozark建立了一个与大都市类似的商业生态，他所进行的“商人就算远离资本主义天堂也同样能够成功”的商业实验，是本剧最重要的主题。除了“资本触手遍及每寸土地，资本价值浸入每人内心”这个核心命题，《黑钱胜地》在Ozark这个“模型”中，似乎将美国现今出现的所有社会问题一网打尽。比如片中出现了交通事故多发、毒品交易产业化、黑帮控制资本、阶层碰撞、单亲家庭、儿童持枪等等问题，甚至还花很大篇幅讲到了子女和老人抚养的问题。片中的大反派是来自墨西哥的黑帮，卧底FBI探员和他的黑人同事是同性恋者，马蒂上小学的儿子买步枪易如反掌，警局与当地黑道暗中勾结，特朗普时期美国的所有重大“时政问题”，统统被这部《黑钱胜地》涉及到了。但它尽管探讨了足够多的“大是大非”，却并未进行政治媚俗（political kitsch），而是让这些元素完美地嵌入整个故事中，观众从始至终关注的仍然是故事本身，对时政元素并不会感到突兀。就像诗人沃尔科特所说，美国人创作的基本观念是无政府主义，所有的美国故事总是反传统，总是宣扬个人，总之赞成自我表达。而《黑钱胜地》就是非常典型的“当代美国式的叙事”，它发生在今天，它讲述今天，它消解经典，它娱乐我们，它成为当前对人最有用的东西，它是只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故事。（首发“虹膜IrisMagaz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