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也好,和平也好,苦难从未从人类文明的底色中褪去。从偶然形成的单细胞生命体一步步到今天的自然与社会,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其苦也无穷。

也不是所有人都苦。贫富差距的鸿沟切割着人们生活机会的蛋糕,也裁剪着鸿沟两岸人们对彼此的想象。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的发问在今天大概会引起不约而同的嗤笑。嗤笑过后,我们看看现时版的悲惨世界,接着忍不住喟然长叹其中人物的愚昧,比如:他们为什么不少生几个孩子?

《棉花》正是这么一种努力:它给鸿沟一边享尊处优的人们带去了对岸的景观。炽热的阳光下,新疆的棉农一家老小蠕动在广阔的田地里,播下绿色的希望。收获的季节,河南滑县的农民颠簸上六七十个小时来采摘白色的希望。接力棒接着传到了广东纺织厂工人的手中。燥热的车间,漫长的工时,一张张脸疲惫而无望。在这些工厂里,棉花变成了纱线,做成了裤子,挂上了阿迪达斯的商标,最后出现在广交会的展台上……看着那个棉农的小姑娘干了一天的农活儿后躺在长椅上哭泣,看着那个滑县的农民说自己不到三十岁看起来却像四十,看着那个纺织厂的女工身体不舒服却请不到病假……我们内心的同情喷涌而出,廉价而粗暴。

我不否认,对人类苦难抑制不住的同情心是一种美好的品质。对同胞苦难的感知是伸出援助之手的重要一步。在这个意义上,《棉花》是可敬的。它铺陈了对岸人们的困难,让此岸的观影者开始思索从如何穿得政治正确到如何减少贫困等一系列问题。

但我对《棉花》的敬意也就仅限于此。那些新疆的棉农、河南的摘棉工、广东的纺织工,他们生活得如此不开心,他们该责怪谁?不知道……我们看到的似乎只是,他们乐观勇敢地面对这一切。那位大姐骄傲地说自从她嫁过来,这个家改变了很多,她要再花十年时间让家里彻底换新颜;火车上,一位农民表演了豫剧《花木兰》中的经典选段《谁说女子不如男》,为拥挤沉闷的车厢带来了生气……他们似乎怀着一种乐观主义精神在这苦难中游泳,有些抱怨,但没有反抗,也不知道反抗谁。也就是在这里暴露出我们同情心的极限来。换句话说,对于这边的人而言,知道对岸的人过得很苦就足够了。为苦难留下两滴悲伤的泪水,在那些不懂人间疾苦的富帅富美面前秀秀优越,B格瞬间提升。同时,看看别人过得这么不好,禁不住对自己所有的一切充满感激,生活幸福瞬间爆棚。不想用虚伪来形容这种情形,但实际上不就是如此吗?!

正是这种同情心的天然限度使得导演铺陈了一个又一个辛苦操劳的人儿的画面后潇洒地做了结,不问这些人儿的命运从哪而来,也不问他们怎么办。但现实不是这样子。人剥削人从来出现后就没有在这个地球上消失过。然后,大航海时代来了,全球化在一次又一次革命中曲折而坚定地前进着,有了公司剥削公司,有了地区剥削地区,有了国家剥削国家。很不幸,中国目前更多地处在被剥削的地位。按照总理的说法,中国出口5000万件衬衫才能换一架波音747。2014年,中国企业500强的净利润率只有2.7%,其中的制造业企业多数净资产收益率低于同期银行一年定存利率。中国的出口中,加工贸易一度占到50%以上。与中国这些制造业企业合作的外国品牌商日子是什么光景呢?拿苹果来说,库存现金多得花不出去,干脆回购股票了,结果股价被抬高得简直吓死人——五六百美元,不得不大举分拆——一拆七啊,大手笔啊。全球化时代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这就是。我们的棉农、摘棉工和纺织工人这么辛苦却仍过不好这一生,为啥?这是一个基本的国际背景。

同时应该看到,中国的工人和农民在这种全球剥削格局中饱受苦难,也在这种格局中磨练成长,从单个人,到几十上百人,到几万人的大联合,他们坚定地前进着。反抗并不是对岸所乐见的,这大概是影片中棉农、摘棉工和纺织工沉默而温驯的一个原因,但这种反抗却是苦难中人们的希望所在。

还好这只是一部电影。


棉花(2014)

又名:Cotton

上映日期:2014-11(中国台湾金马影展)片长:93分钟

主演:未知

导演:周浩 / 编剧:周浩 Hao Zh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