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绍故事背景，唱一首歌，讲一段故事，再唱一首歌，反反复复地在讲故事中穿插唱歌，终于剧情来到了大转折处，不外乎再来一首高潮曲或是压轴曲，便在歌之舞之蹈之中结束掉所有矛盾，最后在银幕上缓缓出现演职员名单。歌舞片给人的印象通常都是如此，这似乎已然形成了一种套路，照着这个模子描摹下来，大抵都能效仿出一部能过及格线的歌舞电影。说“我喜欢看歌舞片”，常会被人认为是附庸风雅或有跟风经典之嫌，但实质上杰出的歌舞片极少，尤其是对于“讲故事”这件事本身有执念的观众而言，出彩的片子更是屈指可数。感谢《歌厅》的出现，它的存在像是一个接头暗号，像是一句密语：如果你看过《歌厅》，那么你就知道最好的歌舞片是什么样的。

说《歌厅》是最好的歌舞片似乎一点儿也不为过。1973年第45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鲍勃·福斯（Bob Fosse）执导的歌舞片《歌厅》一举拿下了含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等八项大奖，须知当年和其同台竞争的可是鼎鼎大名的《教父》。虽然《歌厅》在最佳影片上惜败于《教父》，但前者捧回的八座奖杯显然要比后者的三项有分量得多。这是一部无冕之冠的歌舞片，而三十年后的2003年奥斯卡则将最佳影片奖的殊荣赐予了另一部歌舞片——《芝加哥》。巧合的是，《芝加哥》电影改编自同名音乐剧，而该剧的制作人正是《歌厅》的导演鲍勃·福斯，而两部剧的编曲也同样出自约翰·肯德尔（John Kander）之手，这也难怪为何歌曲的风格有相似性。

除了曲风之妙不可言外，《芝加哥》和《歌厅》在叙事方式和主题刻画上都一反人们对歌舞片内里空无一物的刻板成见。首先两者都不是欢天喜地、卡拉OK式的歌曲拼盘，而是基于现实题材的改编故事，在针砭时弊的同时不乏辛辣讽刺：《芝加哥》讽刺了法制与媒体，《歌厅》讽刺了末日狂欢的醉生梦死；其次两者具有传承的接力感，珠玉在前，《芝加哥》中屡次向《歌厅》致敬，无论是以歌舞厅做为故事蓝本的发生地抑或是与现实场景基本分离的交叉蒙太奇手法，都在《芝加哥》中得到了延续。只是要论纯粹性，还是《歌厅》处理得更加尽兴，尤其是歌厅舞台的嬉笑怒骂和真实生活的惨酷暴行间的快速交剪，其镜头剪辑的纯熟令人目瞪口呆、直呼过瘾。

一切在甜得发腻、轻飘飘的云端开始，无序混乱的开场宛如作乐于棉花糖之上，你就好像那个自由的英国男教师Brian一样坐在台下，看着一片香艳的花团锦簇，活色生香之时与你同位的朋友不经意间脱下外套，露出了纳粹袖章。于是你被吓得猛然出了一身冷汗，这乐园般的假象堪堪地揭开了现实的一角，所有都变得不对味起来：魏玛时期的柏林，烟雾迷绕的彻夜狂欢，性与性少数在光怪陆离中得到了虚假的释放，在急转直下的剧情中，开场时极致奢淫的歌厅笼上了一层暗黑色的迷雾，那肆意言欢的男主持人脸上抹得惨白，形同鬼魅。这一方舞台山雨欲来，而歌厅外的世界早已以不可逆转之势急剧地冲人类绝望峰值驶去。歌舞总是在最恰切的时刻出现：女郎们在男主持人的带领下刚演绎完媚艳露骨的滑稽歌舞，骤然踢起正步转入对法西斯军队的模仿；男主持人在《Two Ladies》中极力夸大两女一男共处的和谐，又以猩猩和人的禁忌之恋影射投机男与犹太富家女被种族界限下的婚恋规则所束缚；《Money》中更是毫不掩饰对于拜金主义的嘲讽与嗤笑，纸碎金迷的生活在漂亮的大腿和胸脯中展露无遗。

就像女主角Sally唱的那样，“Life is a cabaret, old chum”，1931年的柏林恰是如此疯狂。歌厅最堕落却最清醒，世界多荒诞，外部的黑暗统治悄然现出爪牙。所有对情欲和性的讨论都超越既往歌舞片的简单恋爱模式，歌舞不再是解决所有矛盾后呈现出表面圆满的虚假工具，一场歌舞过后，真实世界依旧充斥着种族隔阂和各奔东西，这是《歌厅》作为一部歌舞片在深层意义上对主题解读的突破与努力。而在剪辑师那精湛的魔法下，歌厅内与外、舞台上与下的双线叙事，在蒙太奇技法的频繁使用中显露出比单纯刻画的纳粹剧情片更加后怕的力量。而男主角Brian的设置也颇为巧妙，这个来去自由的哲学硕士赴往柏林采风，于他而言，这段柏林经历不过是一截突兀迷乱的生活片段，相映着纳粹上台前德国愈发混乱不受控的社会况味，倒是别有一番银幕内外联动的乐趣。

《歌厅》电影改编自同名音乐剧，音乐剧碍于场景切换的局限性，不敌电影相当迷幻而超现实的镜头剪辑。它似乎已经不再是一部普世意义上的歌舞片了，只因浸染了不少恐怖意味。高级的恐怖不在于漫天飞溅的鲜血，更不关乎残肢断骸的堆叠，感官的强刺激只能带来低级的害怕。而艺术性的恐怖却能让观者在联觉感知中沉浸，带着悲剧的不可抗力下的美感，你看着纳粹年轻士兵传教般带领着全场沸腾高歌，你看着结尾歌厅玻璃镜上纳粹的镜像反照。尤其是影片的结尾处，叫绝到忍不住把大腿拍烂——镜头缓缓慢移，在朦胧的玻璃镜面上，观众们面孔模糊，依稀可以瞥见不同身形与着装的人影，然而愈来愈多的纳粹袖章却在一片潋滟的镜光中立现。无声的镜头，定格的画面，吵闹喧杂的歌舞厅音乐不再，寂寥绝望到振聋发聩的崩溃。《歌厅》不愧是歌舞片电影史的里程碑，它以荒诞的开场迷惑你，又以深刻反常的主题陡变，这曲好莱坞黄金年代的歌舞绝唱，结束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无声之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接下来要登场的就是同样黑色幽默却更加严酷的《美丽人生》了。

2023/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