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期中作业的草稿……

海滨城市(岛屿)、一望无际的蓝色、稀松的游客、男人和女人……如果再加上一位被流放的诗人,便是迈克尔·莱德福的《邮差》,一连串的暗喻编织出朦胧的爱情和倾斜的友谊;如果再加上一连串的尸体和一抹不安的大红色,便是戈达尔的《狂人皮埃罗》,我们都是假释期的死人,被语言所搪塞……
如果再加上一具尸体和几幅望远镜,便是《轻罪》——岛屿就那么大,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人心就那么隐秘,窥视镜里没有真相。初出茅庐的警察莱昂尼达斯被分配到小岛,一腔热血被岛民生活柴米油盐的太平浇灭,清闲无事倒成了烦恼。就在此时,一具尸体出现了。七十一岁的孤僻老人坠落悬崖,死状面带微笑。岛民们一声叹息后又回归平静,只有莱昂尼达斯被点燃了斗志,发誓要找出那个“凶手”。

一.希腊神话的反面
老人撒迦利亚的尸体被捡起来扔到独轮车上,又被塞在水果贩子的小皮卡的后备箱里,最后慢慢冻结在一冰柜的罐装饮料下。撒迦利亚的“生”尚且不为人知,撒迦利亚的“死”已经被导演赫里斯托·乔治乌以戏谑的方式预消费了起来。在“悲、喜剧”两分法的语境下,死亡毋庸置疑属于悲剧范畴。然而,撒迦利亚的悲剧,与希腊传统悲剧的典型普罗米修斯——横亘在“人与神之间的第一个哲学问题”——大相径庭。可以说,撒迦利亚的死是反希腊神话的。
萧伯纳有言:“人生两大悲剧,一曰万念俱灰,一曰踌躇满志。”古希腊悲剧当属后者,对生存的可怖的清醒认识使奥林匹斯众神投入光辉的梦境——“人要自由地支配火,而不是依靠天空的赠礼,例如燃烧的闪电和灼热的日照取火。”此中隐现的关键词是“道德”,任何道德的东西都与生命的极端状态密切相关,极端的极端在死亡中。走向死亡的途中,古希腊人得到了生命的完满。
撒迦利亚的死因究竟如何?莱昂尼达斯展开了调查,不料小岛上与撒迦利亚打过交道的人各执一词,好一出“罗生门”!莱昂尼达斯热血沸腾的小脑瓜里还原出千奇百怪的撒迦利亚死亡的场景,死者似乎活了过来,又立刻死去。这生生死死之间,与“罗生门”的原意不谋而合:生死徘徊。
生死的徘徊、“真相”与“假象”之间的徘徊,以及悲喜剧之间的徘徊,构成了影片扑朔迷离的矛盾语言。有趣的是,案件中的证人似乎都是“局外人”,与芥川龙之介《罗生门》中的无休止的争论与反复不同的是,他们无需为自己辩护;走得更远些,就成为加缪《局外人》中的默尔索,连杀人凶手本人都放弃了辩护,以冷漠应对这个冷漠的世界。
万念俱灰。莱昂尼达斯到头来还是没明白撒迦利亚是怎么死的,却多少了拼凑起了些碎片,关于他是怎么活的。他瘦骨嶙峋、眼眶深陷、双目无神,临死的那一刻也许是一生中最灿烂的一幕。一个对现代文明世界怀抱着隐隐敌意的独身男人,闯荡澳洲一无所获,回到家乡依旧离群索居。他是一个英雄的反面,他的死亡站在了古典悲剧的反面,他的人生也被摆在了道德目的的反面。影片展现出来的莱昂尼达斯从生到死,近乎一场闹剧。无论是万念俱灰地跳下悬崖,还是被强拆队逼下悬崖,还是一失足跌下悬崖,一个现代哲学话语中的关键词“荒谬”跃然屏上。
然而,正是这一场荒谬的死亡,把小岛的静谧外表一层一层剥开,呈现出血淋淋的——并非真相。

二.封闭的岛屿
岛屿也如围城。外头的人以为这是世外桃源,一掷千金乘着游艇过来;里头的人百无聊赖,拼了老命想闯出去;而闯出去的人,漂泊一阵,最后游也要游回来。
希腊民族是一个饱经忧患的民族,古希腊文明是昨日辉煌,近现代的希腊则动荡坎坷。如果说,“失根与流亡”构成了上世纪 70 年代以来“新希腊电影”创作的美学内在驱动力。那么进入上世纪 90 年代,希腊人却发现文化失落的危机已经被身份危机与民族危机所取代。这种危机意识一方面强化了希腊的民族意识,而另一方面也造成了极端性的仇外心理。“失根”与“回归”成了新时期希腊电影的重要母题。
希腊这个大半岛,是根。《轻罪》中岛民谈及撒迦利亚背井离乡的经历,说:“澳大利亚是谁的?是英国人的。英国是谁的?是美国人的。”导演通过岛民之口,道出对于后殖民主义及全球化的抵制与仇视。
岛屿也是根。影片的女主角阿格里奇出生在岛上,凭借出色的容貌和优雅的仪态在雅典娱乐界大红大紫,斩获希腊女神桂冠。却不知为何突然低调归乡,与母亲二人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大城市里有什么?大城市里有的好东西,也是坏东西。小岛上什么都没有,阿格里奇的母亲策划在岛上建一个水上乐园吸引游客却惹得阿格里奇大发雷霆,莱昂尼达斯则依旧孜孜不倦地劝说海滩上裸体的游客们穿上衣服。大多数岛民们都不明白,阿格里奇为何抛弃大城市里的荣华富贵,回到这个日复一日在烈日的炙烤下不断发酵的大蒸包,平淡的得一丝滋味都没有,还充满了扑哧扑哧的气泡,是金融危机的泡沫在跑掉。

三.赤裸裸的窥视欲
莱昂尼达斯与阿格里奇相爱了。两人为何相爱不重要,权当俊男靓女的标准搭配作祟好了,重点是,两人相爱了,这就成为了一个事件,在岛屿这一小社会中的重要事件。
影片中反复出现的一个意象是望远镜。似乎望远镜是岛民们的生活必需品,小岛上发生的一切都在一个目镜和一个物镜的尺度之内。弗洛伊德把人的好奇心的表现和“窥看”的欲望当作是性本能的一种,它起源于性的“窥视冲动”,尤以关于父母的为甚。希区柯克在《后窗》中,把“看电影”和“窥视”这两种行为类比起来,其实“看电影”行为本身就像是一种“偷窥”的隐喻。
从《轻罪》的叙事手法上来看,望远镜是必不可少的道具,将小岛上的众人诸事联结成一个连贯的叙事。希区柯克有言:“《精神病患者》让观众成为了偷窥狂。”他又在《后窗》中,借助剧中人物之口批判这种“窥视”行为。迈克尔·鲍威尔在《偷窥狂》中重拾弗洛伊德的“童年阴影”假说,揭露不擅长直面阴暗的人们对躲在摄像镜头后面的安全感的依赖。
《轻罪》导演赫里斯托·乔治乌对于望远镜这一“窥视中的窥视”工具的道德判断是复杂而微妙的。莱昂尼达斯用望眼镜监察岛民和游客的一言一行,便于调查和执法;少年用望远镜窥视游客们甚至是莱昂尼达斯与阿格里奇的性爱,辅助满足自渎的欲望;年长的岛民们用望远镜观察莱昂尼达斯与阿格里奇共处的时光,并津津乐道,乐此不疲。从以上“窥视众生相”我们可以看出赫里斯托·乔治乌是从人性的角度来解读“窥视欲”的。如果说电影度仅仅是一种对观众猎奇心理、窥视欲的刺激性满足,日常生活中的窥视作为性本能的一种人的人能的反映,受到了理性的人文关怀。
然而也不能忘记,“当你远远窥视深渊时,深渊也在窥视你。”相互窥视的网络网住的生活赋予每个人安全感,同时也消耗了安全感。深渊喻指纯粹的虚无,无根基,无救赎。

四.无以救赎的轻罪
《轻罪》又名《真相大白》。随着莱昂尼达斯与阿格里奇感情的发展,前者明白了有关后者的第一个真相,即阿格里奇的父亲正是撒迦利亚。撒迦利亚远赴澳洲前让阿格里奇的母亲怀了孕却不知,时隔多年回到小岛,三人组成了一个诡异的“家庭”。撒迦利亚既是一个严肃的家长,又是一个无法跨越隔阂的路人。
令莱昂尼达斯大惊大喜的是,一纸调令意味着他有机会离开小岛,到大城市一展身手,与长官口中的“卖淫、吸毒、交通事故、利器伤人”作斗争。然而最终,对阿格里奇的依恋留住了他。阿格里奇从未试图挽留他,只是她誓死不肯离开,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从未试图知道为什么。
影片的最后,这个深埋已久的真相自己找到了莱昂尼达斯。莱昂尼达斯被阿格里奇一个电话叫到她家门口,碍于手机信号太差不得已站到悬崖边,瞥见阿格里奇的母亲正在家里看着电视上的女儿,脸上洋溢着喜悦。不巧莱昂尼达斯脚下一滑,计划跌落悬崖,命悬一线之时他恍然大悟——自己正步撒迦利亚的后尘,撒迦利亚也是这样看见电视里光彩照人的女儿,脚下一滑……脸上还带着微笑。
更为讽刺的是,阿格里奇打给莱昂尼达斯“夺命电话”的原因竟是:她要回雅典,夺回自己的电视节目。这样的结局颇具几分俄狄浦斯的悲剧意味——尽人的智慧和理性采取了最大可能的行动来避免厄运,却依旧难逃厄运。

古希腊精神的传承与断裂、精神分析学的现代性重构、现代希腊人的困顿与坚守等等元素,共同呈现了影片《轻罪》的独特美学。




参考资料:
尼采《悲剧的诞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大卫·波德维尔《世界电影史(第二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弗朗索瓦·特吕弗《希区柯克与特吕弗对话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尼采《论道德的谱系・善恶之彼岸》,漓江出版社,2007年版;

真相大白Μικρό Εγκλημα(2008)

又名:轻罪 / Mikro eglima / Small Crime

上映日期:2008片长:85分钟

主演:Aris Servetalis/Vicky Papadopoulou/Evangelia Adreadaki/Arto Apartian/Panagiotis Benekos/Evgenia Dimitropoulou/Dimitris Drosos/Rania Ekonomidou/Spyros Varvarigos Karkanias/Antonis Katsaris/Eleni Kokkidou/Kostas Koronaios/Errikos Litsis/Mara Mparola/Akis Sakellariou

导演:Christos Georgiou编剧:Christos Georgiou/史丹科列維奇 Srdjan Koljev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