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沙丘

导语

《本来面目》放映之前,张钊维导演设置了5分钟的冥想时间。他想用这种极具仪式感的方式,让观众在放松心情的同时,也放下对影片的预设和期待。

但是,这次冥想似乎对我无效。因为《本来面目》是张钊维继《冲天》之后的又一部力作,而《冲天》是我特别喜欢的纪录片,所以放下期待根本不可能。

《本来面目》运用圣严法师的开示演说、日记病历、文献著作以及照片、影片等素材,也邀请了法师的出家弟子们演出真人动画,再现法师的前半生。整体以平视、平实、平常心的角度回顾了法师不平凡的生命历程。

这部影片不仅是圣严法师的成长史,也是台湾佛教发展史,甚至可视为近代台湾的苦难史。

将人物放置于波澜壮阔的历史中,是张钊维创作的一种方法论。他透露在拍摄《冲天》和《本来面目》时,会提前做大事记年表,分别列出人物生平、中国社会变化、世界社会变化。“这个叙事线就像一条航线,船在什么地方航行,就代表了导演的一种态度或观点。”

张钊维是CNEX的共同创办人与制作总监,也是奥斯卡金像奖评委,还曾经在财新周刊做特约作者,开设专栏写了上百篇纪录片观察和评论。

仔细算算,张钊维已经进入纪录片行业20年了,他坦言拍纪录片影响社会,甚至改变社会的初衷一直没变。就像拍摄《本来面目》就是为了关心宗教信仰在华人社会的状况。在他看来,剧烈的社会变动下,很少有人可以完全靠自己,而佛教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本来面目》到成都放映,凹凸镜DOC借机对张钊维进行了专访。

以下是专访内容:

#01 社会剧烈变动,宗教信仰状况如何?

凹凸镜DOC:当初是什么契机拍摄《本来面目》,圣严法师有什么特质吸引你?

张钊维:有一个因缘是《冲天》。2016年,石家庄一个心理学研讨会上放映了《冲天》。当时很多台湾心理专家过来,其中一个心理专家就是圣严教育基金会的执行长杨蓓。圣严法师生前曾经交代杨蓓,让她写一本法师的传记,可是,她一直没能完成。《冲天》触动了她的想法——是不是可以用影片的方式来做传记,这样也算是完成师父给她的功课。

当时圣严教育基金会对影片提了两个原则,一是要让一般观众能够看,不像很多佛教影片只是给信众看;二是不希望把圣严法师塑造成一个圣人,他们希望从平常人的视角去描述。我想这是我愿意参与的一个很重要因素。

另外, 2004年我自己也皈依在法鼓山,我对那里有很特别的理解和观察。那里会吸引各种各样的人,知识分子、社会精英、劳苦大众……我发现圣严法师的很多弟子像是“孙悟空”们,精通十八般武艺的各路秀异人才都有,这个现象很吸引我。

纪录片《冲天》海报

凹凸镜DOC:刚才你提到不要神话圣严法师,但是在很多拍摄名人的纪录片都像在“造神”。《本来面目》是怎样去选择和平衡的?

张钊维:首先,圣严法师在世时留下了很多影像,特别是90年代的。这些是当时的弟子或者电视台去拍摄的,能够非常亲近地进入师父生活。我用了大量当时留下来的影像,也因为这些素材,才撑起了影片的后半段。

另外,我在访问的时候尽量生活化,回到他生活和工作的现场。用跟他亲近的人的角度去看,大家不仅可以更为放松地去谈,而且也会比较真实。

凹凸镜DOC:如何选取访谈对象?

张钊维:我对访谈对象的数量会严格控制。我的原则是,假设影片只有10个人出现,我的访谈人数大概不会超过15个,甚至会控制在12个左右。这就意味着很多工作会在案头进行。我经常说,我的前期拍摄是在纸面上完成的。

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是,不希望访谈之后素材没有用上,那对受访者不好意思;二是,当你把访谈人数控制在一个范围里的时候,意味着这个影片已经有一个基本的框架了。《本来面目》就是这样选取访谈对象。每10年一个节点,我就去找每个节点跟师父亲近的人,不管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弟子。

凹凸镜DOC:此前的《冲天》和这部《本来面目》都涉及到大量的历史素材,你搜索整合素材的方法是什么?

张钊维:第一步是做年表和大事记,梳理出事情的时间轴。以《本来面目》为例,我的年表一栏是圣严法师个人生平,一栏是台湾社会变化,一栏是世界社会变化,还有一栏是佛教的大事情。

纵向梳理完,我还会从横向去比对,寻找线索。这是以前学历史专业的基本训练,但在制作过程中还会不断创新。为了完成这个表,你必须找很多不同的材料,有些看起来不相关,但事实证明最后会是相关的。

另外,去阅读关于圣严法师的所有东西。法师留下了非常多的东西,我们花了很多时间翻阅资料库。法鼓山文化中心有一个数据库,我们做线上查询就方便很多。以前要做这样的题材,我觉得三年都太短了,因为很多资料得亲自去现地寻找阅读。

圣严法师手稿

凹凸镜DOC:为什么要把人物传放置到波澜壮阔的历史中去?

张钊维:对我个人来讲,这很重要。举个例子,在做《冲天》的时候,我们有一个调研小组,大概每个礼拜开一次会,一开始我们会讨论“这场战争的意义是什么?日本扩张的目的是什么?”等问题。短时间内我们并没有找到具体的答案,因为这些题目太宏大了,但是这些讨论可以让我们重新看见脉络背景——这些飞行员参与这场战争背后更深层的原因。

后来,我有一个理论,拍摄任何题材都可以这么做——这个叙事线就像一条航线,一艘船在航行,它可以是直线,也可以是曲线。重点是,它到底在什么地方航行。它是在水沟航行,在大海上航行,还是在湖泊上航行?这个故事线在什么地方航行,就代表了导演的一种态度或一种观点。

凹凸镜DOC:其实,这部影片不仅是圣严法师的成长史,也是台湾佛教发展史,甚至可视为近代台湾的苦难史。你最早构思时,就想到将圣严法师和历史结合吗?

张钊维:对。有观众也在问为什么放那么多战争片段。其实很简单,第一,圣严法师就是在那个年代里成长起来的;第二,圣严法师非常关注时事,关注战争或灾难。他每天早上都会看很多报纸,这是他所面对的世界现实,也是他作为出家人想要扛起来的责任。

凹凸镜DOC:历史型纪录片很多必须得情景再现,《冲天》和《本来面目》都用了动画,为什么没考虑真人演出?

张钊维:用真人会有两个问题:一是现在的演员很难表达出70年前年轻人的状态,如果要训练他们的话,至少要半年的时间;二是服化道要花很多钱,所以动画是一个选择。

动画还有一个好处是不容易被挑刺,如果你做真的道具,像飞机、枪械,花钱不说,那些军事迷经常会挑刺,说机型不对,喷漆图案不对,衣服徽章颜色不对。对我来讲,做历史纪录片有一个原则,就是尽量不要被懂行的人挑刺,但你还是会犯错,一定会的,无论多厉害都会。

《本来面目》剧照

凹凸镜DOC:影片中圣严法师无论求学、建道场,还是弘扬佛教都是责任感和目标感很强的。这和佛教一直倡导的“放下”是不是矛盾?

张钊维:以前我也会这么想,但是拍过这个片子后,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圣严法师经常讲一句话,“放下是为了要再承担”,以前我们都会说随顺因缘。师父讲的是,你要创造因缘才能随顺因缘。

随顺因缘好像比较消极,就像我们今天说的“躺平”,但事实上它有阴的一面,也一定有阳的一面。当你去做阳的一面的时候,阴的一面才会有意义。仿照师父所说的话,躺平是为了再站起来,如果你不是为了要再站起,那就别躺平了,没有什么好躺平的。

凹凸镜DOC:圣严法师在生活中一直是责任心这么强的人吗?

张钊维:他一天大概睡五六个小时,醒的时候要不是在工作,要不就在会客、教学、写书。他的身体一直不好,病痛缠身,但是精力非常旺盛。

圣严法师

凹凸镜DOC:每场放映前都有5分钟的冥想,这是进入这部纪录片的一个仪式感吗?

张钊维:是的,但是在现场我不会这么讲,我会说希望大家能够收拾一下心情。如果那5分钟真有效果的话,它会让你放下对影片的任何预设和期待,让影音很自然地进来。从佛教语言来讲,每一场放映都是一个道场,只不过它不像真正的道场那么严谨。其实我觉得放映其它纪录片也一样,都是一个道理。

凹凸镜DOC:你拍完这部片子后,对佛教有什么新的认识吗?

张钊维:其实不一定是对佛教,而是我自己对信仰的认知。我一直在思考,社会剧烈变动,宗教信仰在华人社会的状况如何?拍完这个片子以后,我才知道人的精神生命,甚至信仰生命是需要一个依靠的。很少有人可以完全靠自己,因为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太多不知道的东西,而佛教提供了其中的一种可能依靠。

#02 成熟的纪录片创作者是重要资产,社会应该重视他们

凹凸镜DOC:你是CNEX创始团队中唯一的导演,也是制作总监。从创作的角度看,这些年大陆、台湾的创作者各有什么样的特点?

张钊维:总的来讲,我觉得都差不多,纪录片在大陆、台湾、香港都属于小众。我没有特别地做过分析,别人问,我都只能泛泛而谈。我觉得大陆地广人多,所以类型比较多元,手法也比较多元。台湾的独立创作者有他自己的生存方式,包括政府或者一些基金会的支持。

此外,大陆和台湾对纪录片的制作不太一样——大陆比较粗放,台湾是精细的手工业,有点精耕细作的感觉。因为粗放,所以大陆很多时候进度会很快;因为精耕细作,所以台湾的产量会有一点慢。

CNEX

凹凸镜DOC:从CNEX走出一批导演,他们似乎和之前独立纪录片导演不一样,他们更职业化,更工业化。你认为职业化和拥抱工业制作,对纪录片创作来说重要吗?

张钊维:我只能说我自己的经验。二十几年前,我进入这个行业的时候,我就觉得纪录片是跟社会沟通的桥梁,我希望通过这些影片,对社会产生一些影响,甚至一些改变。这可能是年轻时候比较天真的想法,但是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改变这想法,这是最根本的东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任何做法都是可以的。我认为工业化、职业化也是其中的一个做法,目的就是让更多的人愿意看纪录片。

2012年,我在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看过一个片子,讲的是那时候欧洲不同城市年轻人的反抗。以前我们看这种片,先入为主的观念是,影片中因为有各种冲突,画面会晃来晃去,很不讲究。结果,那个片子全是电影制作的质感,从画面上来说赏心悦目,题材又是冲突性很强的,影片制作的完成度很高。

我当时写了一篇文章,我意识到纪录片的新时代来了,因为纪录片的物质基础——摄影机、剪辑设备、灯光,都已经越来越轻便,甚至智能。同样是三五个人的团队,现在已经可以拍出电影感的片子了。相对而言,观众还是更愿意去看完成度高的、更赏心悦目的片子。

凹凸镜DOC:你是奥斯卡的评审,每年会看部分的投递作品。你认为华语的纪录片,和那些片子差距大吗?

张钊维:奥斯卡不是唯一标准,但是很多经验让我觉得,国外的纪录片是机关枪,华语纪录片是小米加步枪,比较滞后。其实,我不愿意用落后这个词,可能在观念上,华语纪录片并不落后,但是工业、社会上的支撑是落后的。

奥斯卡是电影行业里工业机制的最高等级,纪录片领域也是这样。每部投递奥斯卡的纪录片完成度都极高,所以看到后来就会有点无聊。虽然有各种不同的题材,但是相似度很高。

张钊维导演工作照

凹凸镜DOC:你刚才说了很多华语纪录片的现状,你觉得华语纪录片最欠缺的是什么?

张钊维:最欠缺的肯定是支持,特别是对40岁以上的成熟创作者的支持。从目前来看,国内成熟的纪录片作品,多半还是40岁以上的创作者生产的。如果我们的社会能够给他们更多的支持和资源,我刚刚讲的小米加步枪就会进化。我不知道会不会一步跳到机关枪,但至少可能会变成来福枪。我做纪录片20年了,我觉得这批人是一个重要的资产,我们应该重视这个资产,给他们更多的机会与资源投注,不管他们去拍商业的东西,还是去拍自己想拍的东西。

同时,我有一个观点,你可以拍摄那些边缘群体、社会底层,也可以拍摄王侯将相,这都是纪录片工作者应该做的事情。纪录片的厚度和广度应该是40岁以上的中生代导演撑起来的。一旦他们撑起来,就会给年轻后进一个方向指标。

《本来面目》动画演出开机仪式

凹凸镜DOC:我们经常听到一种声音,CNEX出品的纪录片似乎都有一致的调性,你有这种感觉吗?

张钊维:我觉得可能是吧,CNEX现在是我们几个核心人员的综合体,彼此的价值观、美学观、对影片和题材的感知蛮像的。我觉得这是一个自然的状态,我们并没有说要做的多大,并且多多少少带着一种台湾人的温情吧。

凹凸镜DOC:这种会影响到作者性吗?因为你自己也是导演,肯定会特别注重这个问题。

张钊维:我其实没有那么重视作者性。我经常会问导演一个问题,拍片是为了什么?我也说了,我拍片是为了影响社会,越多人看到越好,但也不是完全商业化的东西。作者性这个东西,我觉得是要尽可能地让创作跟当下观众可以对话。

与此同时,我们还有一些经营上的需求,这不完全是指资金。如果很长时间我们没有好作品出手,我们就会焦虑。这里面会跟创作者们有一些时程与工序上的拉锯,这是必然发生的。

凹凸镜DOC:你之前在《财新》开了一个专栏,写纪录片评论或者相关文章,写了三四年,最后停了是吧?我们发现,现在做纪录片研究或者纪录片评论的人越来越少了,你觉得评论或者研究对纪录片影响大吗?

张钊维:我可能比较特别,我可以写很多不同的评论。以前我硕士班是念文化研究的,所以理论基础还在。而我作为一个创作者,期待的评论是可以看穿影片想要表达的东西以及表达的不足,这对创作者是有帮助的。我期待出现很多深刻的评论,不是文化理论和社会理论层面的深刻,那只是一部分,而是真的能够进入作品制作的内在理路。

我在写《财新》专栏的时候,也不能说是评论,那只是引荐。因为我会面临一个伦理问题——我是一个创作者,却评论别人的作品,这个身份有点怪。不过,我可以说我作为一个观众所看到的,不以一个评论者的立场。

凹凸镜DOC:未来CNEX有什么计划?

张钊维:这两年在尝试做一些转变。一是因为疫情的冲击,二是我们的营收一直都不好。我们不能老是跟别人募款,也在想办法创收。我们会做一些稍微靠近商业的东西,在北京、台湾做一些系列。北京的产业规模更大,所以会做得更大胆一点。

7月中下旬,我们跟优酷合作了一档纪实节目,由知名导演张艾嘉担任倾听者,叫《念念青春》。这档节目不太像真人秀,它有很多纪实元素,邀请了一些名人还有素人,这是我们的一个尝试。希望这样的尝试能得到社会认可。

纪实节目《念念青春》海报

延伸阅读:

KINO冥想 |《冲天》导演暌违五年新作,《本来面目》刻画圣严法师一生

在线观看:鸿鹄《冲天》之志,一部中华民国空军史诗

校对:米拉檬 编辑:欧阳卓群



本来面目本來面目(2018)

又名:Master Sheng Yen

上映日期:2019(中国台湾)片长:115分钟

主演:圣严法师 / 

导演:张钊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