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2-01-21

卢洛 • 蜘蛛巢城:走不出的蜘蛛巢城

黑白两色的画面反衬五颜六色的欲望，仿佛身入没有光的洞穴，看不透黑暗的所在。有阴沉的歌随着图景里飘渺的雾渐渐渗入心扉，直指人性的暗面：

看那充满欲念的古城遗址
游魂野鬼仍然徘徊不散
人的欲望就如惨烈的战场
不论古今
都永不变改

黑泽明的《蜘蛛巢城》基本忠实了莎士比亚的原作《麦克白》，只有少数情节略微作了改动。影片的成功，部分地应归功于这种“忠实”。因为正如那歌中唱的：“人的欲望，……不论古今，都永不变改。”事实上，是不论古今和东西，都永不变改。表现人性的东西（无论善与恶）是没有国界的。
于是剩下的工作，就是将麦克白的“幽灵”填上东方的血与肉，再置于日本战国时代的历史背景中——鹫津武时便诞生了。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城主的武士也一定不是好武士。鹫津当然是个好武士，他是蜘蛛巢城主的得力干将，在战场所向披靡。他勇猛，剽悍，出生入死而无所畏惧。他驱马向前，与好友三木（也是城主手下的一个大将）误入蜘蛛手森林，从此不再战无不胜，而是在欲望裹胁的宿命迷宫中节节败退，最终完成自我毁灭。
黑泽明增添了一些《麦克白》没有的细节，如在鹫津和其妻子浅茅的对话中暗示，现任城主都筑的位子也是弑君而得来。而浅茅的“蛊惑”，稍微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并不全是危言耸听：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权欲蛊惑着每一个人，它可以将其推上巅峰，也可以顷刻之间引人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能预知结局的故事，但黑泽明还是给这个东方的麦克白赋予了很大的发挥空间，而不是简单地将其行为归罪于“恶”。从蜘蛛手森林回来受封而成为北城城主的鹫津陷入了妖怪的预言，他迟疑不定又良心不安，显出常人固有的胆怯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在过度的野心的驱使下趁夜杀死了自己的恩主以后，他手持带血的凶器回到自己的房间，完全被由自己的权欲所导致的罪行震惊了。在影片中，他粗狂而棱角分明的面孔在野心的撕扯下极度扭曲，令人印象深刻。弑君成功的鹫津如愿成为蜘蛛巢城的城主，然而短暂的满足之后是更大的恐惧。他要阻止妖怪的第三个预言——三木的儿子最终取代无嗣的他成为城主。当浅茅派去的刺客向他奉上三木的首级时，他喝退刺客，不忍卒看。宴席上，极度紧张不安的鹫津出现幻觉，看见了三木的鬼魂。而妻子浅茅也因精神过度紧张而产生错乱，每天不停地洗手，岂知那罪恶的血迹不在手上，而在心上。
黑泽明就这样丝丝入扣地揭开了人性黑暗的一角，如同影片中大量的黑色背景，引人深入没有光的所在。三木之子投敌，乾军再袭蜘蛛巢城。鹫津二次深入蜘蛛手森林向妖怪询问战果。除非森林移动，否则不会失败。失去理智的鹫津狂妄地许下要让蜘蛛手森林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的誓言，策马而去。他没看见妖怪嘴角的狞笑，忘了妖怪第一次现身时唱给他和三木的那首歌：

人间多丑恶
既托生于世
贱如蝼蚁,尚且偷生
何必自寻烦恼,多愚蠢
人生若花,来去匆匆
终须也要化作腐肉骷髅
人们为了权欲
不惜欲火焚身
不惜跳入五浊深潭
罪孽囤积不散
到了迷惘的尽头
腐肉落土开花，放出芳香
可笑的人,实在太可笑了

莎剧《麦克白》中，麦克白听闻其妻已死，大势已去之时，也曾留下了一段经典台词：

明天，又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
一天天搬着这种琐碎的脚步
知道有记录时间末一个音节；
我们的昨天全部给傻子们照明了
入土的道路。熄了吧，熄了吧，短蜡烛！
人生只是个走影，可怜的演员，
在台上摇摆了，暴跳了一阵子以后
就没有下落了。这是篇荒唐的故事，
是白痴讲的，充满了喧嚣和狂乱，
没有一点儿意义。

黑泽明显然把握了这种人生无常和宿命般的悲哀，不过加入了许多日本本土的文化因素。佛教东传日本，与日本本土的神道教结合而产生一种独特的审美意识。故事人物的内心，并不是美与丑、善与恶截然对立的精神世界，相反，在人物的感情和人性的复杂演变中，丑可以转化为美，恶可以转化为善。由此，人性深层的灵与肉一致性得以挖掘，更揭示人性的自然与真实。所以黑泽明最后让鹫津死于乱箭穿心，场面极为壮烈，把不可抗拒的死亡推向极致，也就完满地完成了对这一人物层次极为丰富的刻画，让观者对鹫津这样一个人物由憎恶进而生出对于普遍的人性的弱点的悲悯。而“贱如蝼蚁，尚且偷生”、“腐肉开花，放出芳香”，含着佛家悟道般地空寂和看透世相无常因而心存哀感的心境，与日本传统特有的“物哀”审美意识暗暗相合，使影片的内蕴也渗入了东方的“空”与“无”的情调。
黑泽明的成功，与其说是兼容东西方文化的成功，倒不如说是选择题材与切入点的成功，不如说是在东西方文化之间“求同存异”的成功。日本人特有的重直觉和感官的“物哀”意识以及由此产生的“物哀美”，融合佛教的宽容与悲悯情怀，避免了儒家的道德伦理在判断人性的善恶时的武断和决绝。善与恶本就没有明确的界限，一切都只在人的一念之间。蜘蛛巢城——这个怪异的名字，带着来自异域的陌生与恐怖——其实就是人欲望的迷宫。有一天当我们真正地以悲悯的心去观照人性，当我们揭开包裹着人性的无论是“善”还是“恶”的外衣去直视袒露的灵魂时，恐怕发现的都只不过是一颗脆弱而易于迷失的心而已。
人性之悲，莫过于这永远走不出的蜘蛛巢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