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兹就是高大男人和完美女人一起跳的舞蹈。”
影山悠敏伯爵的话语,在弥漫着圆舞曲华丽旋律的空气里,显现出几乎使人误以为错觉的柔情。我无比熟悉的《蓝色多瑙河》旋律,在鹿鸣馆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悠扬地响彻了一个时代。管弦笙歌,舞袖流转,那是自由民权运动的领袖们不能理解的执着与不安。早已习惯了被斥为卖国贼、叛逆者的影山伯爵,同他的战友伊藤博文一道支撑了时代的迷惘。“不是他们想要跳舞,而是时代命令他们起舞。”轰然作响的时代巨轮面前,人作为个体只能渺小卑微地仰望,心怀怨恨地被碾压过去,一地血肉模糊。
我原以为自己会痛恨影山伯爵的,这个冷酷无情、面容疲惫而坚硬的男子,罔顾妻子的感情、机关算尽的男子;但是为什么当他回忆起脸颊上伤疤的由来,我仍然不由自主地为他哭泣了——远渡重洋赴英留学,却在西方工业文明的感召下由攘夷论者转变为开国论者。这种与井伊直弼相近的主张使他被老夫认定为长州藩的叛逆。于是那个归国的夜里,父亲在昏暗的油灯火光里向身着洋服的他举起了枪。他侧身躲过了子弹,脸颊还是被弹片划破,鲜血横流,在暧昧灯光里触目惊心。那是独一无二的时代的冲突,攘夷或是开国,家国兴亡都维系于此。时代命令了影山伯爵接受西方先进思潮,也注定了他和伊藤只能孤独寂寞地战斗。
于是他把手枪递给了久雄。“好了,瞄准我吧。恨才是最真实的东西,这样想着去扣动扳机吧。好好记住留在你手里的这份憎恶之情吧。”他说道。伯爵一直认定,憎恶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最好动力——年轻时因为憎恶幕府所以要推翻它,后来又因为憎恶新政府外交不力而推动修建了鹿鸣馆,哪怕千夫所指在所不辞。但是伯爵忘记了,爱与恨不过咫尺之遥,而他一贯冷漠地认定的,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爱来得更恰当吧。

久雄是伯爵夫人朝子的孩子,却不是伯爵的孩子。朝子初次见到他时,便敏感地察觉到了自己艺妓时代爱情的烙印,察觉到他眉目间与那个男子相似的风神。那个抛弃了她的男子,后来成为了自由民权运动领袖的清原永之辅。
久雄认为自己存活于世的最终目的,就是杀死父亲。
他的目光里永远有引而未发的闪烁,与流转韶光格格不入的恨意;他至死不知朝子便是亲生母亲,却在她面前毫不迟疑地自凌乱额发下抬起黯淡而锐利的目光,低声呢喃知道几乎嚎啕大哭的咆哮。他诉说着父亲的妻子对自己的关爱里掺杂了对丈夫的恨,而整日在外奔波演说的父亲,亦从未试图了解自己青春期的彷徨无措……
仇恨是可以作为一切阴谋的借口的,但有的时候,仇恨并不像怀揣恨意的人们认为的那样——在恨的终点,其实是爱,而非死亡。
识破伯爵阴谋的部下要求立即原路返回,永之辅却执意驱车前往鹿鸣馆,在庭院里他见到了持枪向自己靠近的久雄,一语不发如同暗夜化身,只有眼眸明亮锐利,散发慑人光芒。
“久雄,我是来见你的。我知道你在等我,所以我来了。
真的,真的那么恨我么?”
他扣动扳机,手颤抖着偏离了枪口,射中了开枪护卫的父亲的部下,而自己也被击中,血流在深褐色的泥土里漫漶不清。
那一刹那,也许无数记忆的片段争相涌现。严肃而温柔的父亲的轮廓,纸拉门透进的夕阳艳光里显子缓缓褪去的华丽和服,朝子泫然欲泣的面容,还有影山伯爵的、那仿佛与自己的人生重合的回忆——他知晓偏离准星便是自己死期,却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最后一刻原谅了父亲。

影山伯爵站在用菊花精心装饰的楼梯上,俯视挺身阻挡暴徒的妻子。自己派来假扮民权人士扰乱舞会的爪牙,在妻子严厉的斥责声中慢慢收起了长刀,虽然只是因为自己点头默许了一切。初次穿上洋装来出席天长节舞会、却是为了保护旧日恋人的妻子,目光坚定双手交握,伯爵仿佛看见旧日的她,花纹繁丽的和服腰带和一丝不苟的岛田髻,她在茶室面对着试图冲击自己和伊藤的改进党人,义正词严地说出“这里不是谈论政治的地方,请你们回去”,身姿纤细凛然。伯爵回忆说,从那时起自己就想要得到她了。是动乱时代的风气,英雄美人相辅相成,可是朝子没有意识到,政治会断送了自己未完成的爱情。我想伯爵是爱妻子的,只是他习惯把爱情理解为仇恨,也习惯双手沾满鲜血污秽仍然昂首前行——就像当初他和伊藤迫于英国公使施压而下令“生麦事件”的队长切腹,从那时或是更早,从躲过了父亲的子弹开始。
“只有恨才是真实的么?但是,人的确是在爱情和仇恨夹缝之间生存着啊。艺妓的世界里也有虚伪和真实,相互欺骗和彼此忠实。既有因为伤害了他人而一蹶不振的人,也有挺直了脊梁伸出援手的人。根本不是恨意在转动人生的轮盘啊。
你今天所做的一切难道是恨意的驱使么,还是爱情的驱使呢。都不是啊,是这两者交织的情感的作用吧。”
也许在最后,还是朝子最了解他了。这沉默寡言的男子,他的心坚硬而柔软,仿佛其间战火纷飞直到尘埃落定的悠久年岁,都足以被回忆的碎片抵消。
“我是你的妻子。我和你一起过了这么多年,你流的血,你心上的伤痕,我是一直和他们打着交道的。你靠伤害别人,流血才能生存下去,可是,和你在一起的人也会受伤流血啊。”
伯爵是不善于被别人这样透彻地体察的吧,他原本希望独自担当一切痛苦悲哀,为了国家,为了或许不曾爱过自己的妻子。清原永之辅离开后,他催促为守护他而来的妻子离开,你的舞会已经结束了,他说。
“我是个伤害他人、同时自己也受伤害,流着血走到今天的女人,是个很适合你的舞会的女人。请允许我待到最后吧。”
可是我也没有想到朝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那是车水马龙扇袖蹁跹的鹿鸣馆,明治二十六年她从历史舞台黯然退场,明治三十八年日本废除了全部不平等条约。鹿鸣馆,她承载了一个时代强作欢颜的繁华。
影山伯爵在楼梯上向被长裙绊住的夫人伸出了手。所有岁月沉淀下的思绪被这动作重新唤起,自己踌躇满志的壮年,指点江山的豪情,生命里那朵有着与天青色振袖和服或普蓝色洋装相称的白皙肌肤的花……追忆静静地氤氲在花枝形吊灯的明亮灯光里。
——我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你。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你。
——有伤痕的男人才是高大的男人。
——有伤痕的女人才是完美的女人。
——华尔兹就是高大男人和完美女人一起跳的舞蹈。
因为都有伤痕,才更需要相互扶持。当爱憎的坚冰逐渐消融,我看到那蜿蜒流淌的,是属于鹿鸣馆的华年。

鹿鸣馆鹿鳴館(2008)

主演:田村正和/黒木瞳/石原さとみ/松田翔太/風間杜夫

导演:藤田明二 Meiji Fujita编剧:镰田敏夫 Toshio Kamata/三島由紀夫(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