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狼狈地跑回OneDrive把那张数日前删除的截图还原回来。也许看到深海网站里泰坦尼克号绘图的那个怔愣瞬间，我不会预料到影院屏幕面前的自己会跌入一场怎样的瑰丽梦境。走入影院前我两手空空两怀荡荡，原已预备好祛除一切多余的情绪迎接它；到最后我如愿以偿地成为了这个故事的容器，只是太满涨了，撑得心肝肺抽疼。

旧年的影评写着“十年一觉电影梦”，而今岁月其徂，二十五年泯泯飙驶的时间巨轮里泰坦尼克号像个精神锚点，电影里王公颠扑，电影外纷乱难休。真正的泰坦尼克号在更久远的、镀金时代的余晖里完成她的首秀和闭幕式。人赋予她庞大无匹的钢铁身躯和无可比拟的奢华内饰，喜气洋洋地看着这一工业奇迹向海洋彰显人的伟力。写惯了花团锦簇下的泡沫和冷眼，我终于学会欣赏极盛的美丽。请不要犹疑，毫无保留地赞美她吧！永远冷静比起天赋也许更接近刑罚，谁说极乐极盛时的一刹不是“当下”呢？

这也是导演的诡计，即便是观赏已知结局的故事，内心千万次警醒称不可沉溺不可纵情这只是回忆，可一开场人声鼎沸的码头里，我看着她自矜地停驻，船上人岸上人惜别都别出了兴高采烈的滋味。我认栽，又被骗进去了，心甘情愿地。镜头一转，轻快的鼓点风笛和拨弦声里Jack跑上了泰坦尼克号，金发飘扬意气风发的世界之王啊。有次我把“我们是世界上最走运的家伙”看作和“上帝来了她都不会沉没”一样的反向预告，重看时怜悯的叹息没来得及出口，忽想，这句话正着理解也是Jack这趟旅程的精确写照。他的的确确邂逅了一场好梦。赌牌意外赢得的船票是这场梦的起始；船是工业巅峰“梦之船”，没有身份登记、没有记录留存的Jack是个最完美的梦境制造人，爱情是梦、天灾是梦，光线折射带来的海市蜃楼是梦，盛衰悲欢仍是梦，梦醒时是至高至好顷刻覆灭的痛楚，悲剧的壮美正在于此。泰坦尼克号的手法更巧妙，极短的时间内浓缩了一整套相遇再到死别的戏剧。疼痛不会即时出现——最开始是茫然和呆滞，怔怔地，像看着银河倾泻的岛村，生死之间的天堑好像被什么非现实的东西抹除了——之后幻影会消退，钝痛慢慢附着上来，并拉长成此后的八十四年。

看哪！从南安普敦开始，轮船的尖端撕开海水，如利刃出鞘缎面应声而裂。（冰山撞上船的右舷钢板时也是如出一辙的势如破竹。）船舱里Rose整理着她带来的画作，镜头在德加蓝色调的芭蕾舞女图上一掠而过——隐约的水色。舞女图在沉船事故里遥遥地坠落，水波泛着光荡来荡去，芭蕾裙连带着悠悠晃晃，薄纱如蝶翅。扁平的画中人无言地没入水底，在我看来是对那些整装静候死亡的人们的抽象概括。

然后他们相爱。Jack摘下他的玫瑰赴死，Rose等来了烧毁束身衣的火焰。老天，小李子在甲板上皱眉沉思的镜头帅得我头脑糊涂。凯特是从来都像厚抹的油画，色彩浓艳地跃然在一等人的陈词滥调里。Jack的台词一流，教科书式的情圣，他叫Rose睁开眼的那刻我不免失笑，可恼他哪里无师自通的招数，玩得好一手借花献佛，此时此间展目望尽天涯路，千里快哉风。唉唉唉，这样美的音乐里这样美的两个人在这样美的海上夕阳里相爱，天底下竟有这样无处不好的事情！方知乐不可极。卡梅隆当即接了个红颜化枯骨的镜头，又一次从最高点摔落。丢下头等舱暧昧的灯光和画作，这对爱侣一层层向下逃亡，慌不择路地跑过红烟弥散的锅炉房，撞进更底层更纤微的神经末梢网——这里删去了一个相吻的镜头，好可惜，该留着的——跑到仓库里的车内，在车后座上缠绵交融。电影恰好过半。

然后看着他们拥吻的观测员没能及时发现冰山，然后海水从锅炉房开始一层层向上追捕生命：绝妙的互相勾连的层次结构和因果关系。泰坦尼克号当即舍尾求生，密封舱门千钧落成断龙石。填煤烧炉的工人离决策最远，也最息息相关。那时候顶层刚从歌宴里回神，预备走上他们的逃生艇，而三等舱或许比锅炉房幸运那么一点点，却仍被硬生生锁在隔离门后不得寸进。我不是说这非得有什么隐喻，更不是在暗指什么社会结构的无形力量。我认真的。

2012年（实际上我只知道这是3D版首映的年份，至于我到底是在哪一年看了泰坦尼克号，这无关紧要），我爹还有让我帮他拔白头发的兴致，我妈还没迷上团贷网，我还没学会在手机和平板里消磨时光，间接储备下了能让我吃老本到很多年后的阅读量。一个傍晚，我们一家三人参与亲亲家园的业主活动，在户外的大草坪上观看《泰坦尼克号》。人很多，吵吵闹闹的，放到Rose宽袍缓带赤身裸体那个桥段的时候我浑身不自在，偷偷拿余光去瞟父母——啊是的，那是个无删减导剪版。时隔十年我独自踏进影院（准确来说是两次），看到的除了越发审慎的阉割处理，还有求生欲的可怜可爱。床上相拥的老年夫妇、从俄耳普斯拉到更近我主的小提琴手、西装革履啜饮白兰地的绅士、给两个孩子讲故事的母亲、站在壁炉前拨转时钟的总设计师安德鲁、沉默走进船长室握住方向舵的史密斯，想必人们已对这些事迹耳熟能详。现在我仍旧钦佩敬重他们的坦然，却不再无端鄙夷咬牙努力逃生的其他人。不太得体、毫不优雅，或许丑态百出，偶尔损他利己，但毕竟在挣扎着向上攀缘，求一份生存的可能。我也更多地原宥了卡尔，无论是他移花接木的逃生过程，还是婚姻里叫人窒息的掌控欲和下作的栽赃陷害手段。圣人君子难得，庸俗小人多见。

电影院音效非常好，IMAX值得它的好名声。你时不时地想要回头看看，因为前后左右都有遥远的呼喊声尖叫声祷告声，像平常影院里观众的呓语，轻飘飘挠你的耳廓。千余人在冰寒砭骨的水里下饺子，扑通扑通咕噜咕噜闹腾了阵子渐渐没了生息，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场。惟其阒寂，所以可怖。大部分时候我都是默默流泪，泪水可以让我清醒。有三次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五官扭作一团。一回是Jack拿遗言要求Rose给出永不放弃的承诺，泡在“如千刀万剐般让人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的海水里牙关打战地冲她使劲笑，是安抚的意思。对应前文“You see people”的断语，看得太透彻的人看自己也如明镜。一回是老年的Rose“在温暖的床上寿终正寝”，床边是她走到哪里都要随身携带的相片，年轻的Rose在云霄飞车前骑马（对不起，我又鼻子发酸了），去冰钓，当了演员，在大象旁合影；她一定很努力很努力才把当初的誓言和戏语都一字一句实践了遍。“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火种固然难得，而执炬人更不易。再有一回是临终梦境里她回到泰坦尼克号上，和那个快活纵情的夜晚一模一样的开头，穿过长廊推开宴会厅的门踏上橡木楼梯，一步步走向等了她很久很久的Jack，他回过头笑着邀请她——少年英锐风流一如初见，而她回握爱人的手，在玻璃穹顶下他们拥吻，四周掌声如雷。

常有人说J&R如果顺利下船就必定会遭遇仓促爱情背后的一切不幸，但我绝不认同。Jack比起一个人物角色，更像特地为哀啼的Rose打造的幻梦（原谅我又在说梦），船票让孤家寡人的Jack天降到泰坦尼克号上，把她拉出牢笼，再功德圆满地沉水。后世无人知晓杰克道森，仿佛他专门为了奔赴到Rose身边递给她一把火而存在，留下的人用萝丝道森的名字带上了他那份一块活。如果认真观察电影里Jack的形象塑造，其实很容易发现他的人设除了穷之外几乎完美，而如果认真观察Rose的一举一动，也不难看出她和J合该相爱——因为他们的本色殊途同归。具体的台词和情节我实在不想赘述，拜托拜托。

当然电影本身不止这些东西，它作为灾难片也绝对可圈可点，画面、音乐、幕后制作，我之后会去补花絮和导演评论音轨。

数年前我说过，日子的悲剧性远远强过年份，年轮总在往前走，而故人故事的遗骸却层层叠叠堆积在相同的格间里，步子踏下去呛起经年的灰尘。1912年的当头一棒、1997年的电影盛宴、2012年的好时光、2023年的前路难定，一晃这么多年，愿下次重映时我能看上杜比影院的版本，然后高高兴兴对自己说，这几年好像还不赖。很遗憾我没能在4月15日赴约，下次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