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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脱光了衣服,没有遮掩的身体在那里起舞,从最初的犹豫,到后来的摆动,从开始的羞涩,到最后的狂放,身体只属于身体,身体只和自己说话。而衣服是劳拉自己动手脱掉的,当呈现一种无遮状态的时候,世界就是一种同一体,就像阿迪娜·平蒂列曾经对她说过的那样:“你的身体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一部分,而是自己的全部,而在这从禁锢中解放出来的身体,是不是完全没有了阴影?
劳拉是自己用身体在独舞,但是身体是被看见的,这里有三重看见:第一重是自我看见,曾经劳拉也这样脱掉了衣服,也这样直面自己的裸体,但是那种看见是私密的——她在卫生间的浴缸里,在一个人的床上,水和床单构成了一种遮盖物,所以即使被自己看见,劳拉也从来没有释放出身体的全部信息,也只有这次,她彻底去除了遮盖物,在舞动的过程中感受到来自身体的原始力量;第二重看见来自于托马斯,劳拉就是这样对托马斯说的:“我希望你能看着我。”然后自己脱掉了衣服,但是在呈现裸体的时候,劳拉还是用手遮挡住了眼睛,仿佛这样才能不让自己看见,一种遮挡物依然存在于她的意识里,“你能行的。”托马斯这样鼓励她,然后移开了她遮挡自己眼睛的手,裸体的劳拉,裸体的托马斯,一起躺在那张床上,他们没有交媾,只是交叉躺着,托马斯用冰岛语唱起一首摇篮曲,“睡吧,我的小宝贝,雨在外面哭泣……”他们抱着彼此的身体,进入到互相开放的状态中。
自我看见的第一重状态,让异性看见的第二重状态,对应着对于身体的两种不同解读,而这两种解读背后则是关于身体的两种叙事学:遮掩和开放,自我和他者。而在劳拉裸体起舞的时候,还有第三重的看见:她起先背对着,然后走向左边,之后又从左边走过来,最后立在中间,也是背对着,但开始起舞,接着随着动作的加大,身体处在忘我状态中——无论是哪种动作,哪个方向,其实劳拉一直没有离开固定的坐标,那就是摄像机,她背对着的是摄像机,她从左边离开是走出了镜头,然后回来又重新纳入到拍摄范围中,在一个被看见的世界里,不仅有裸体的劳拉,还有模糊的沙发、盆栽,它们共同构筑了摄像机里面的场景,而正是因为被放置在了摄像机里面,那么镜头后面肯定有一个看见的人,她就是导演阿迪娜·平蒂列——似乎电影早就拍摄完成了,拿掉了前面的反射物,拆掉了框子,就剩下一个机架,光秃秃地呈现,是消除了器物意义的摄像机,但是当阿迪娜·平蒂列的旁白再次响起,电影并没有结束,它继续以身体叙事的方式被看见。
三重看见,其实就是三重叙事,关于身体,关于自我,关于他者,关于遮掩,而当一切以身体被呈现出来的时候,我们又如何审视身体的意义,如何解读身体的欲望,如何认识身体下的自我,如何明晰亲密性和爱?如果关于身体的叙事从这三重“看见”出发,那么似乎很容易对应三个看者的故事:劳拉、托马斯和阿迪娜·平蒂列。“我愿意接受冒险。”这是劳拉对阿迪娜·平蒂列说的话,当时摄像机已经架好,劳拉坐在镜头对面,她在被摄像机框定的世界里叙事和身体有关的故事。
一个已经老去的女人,似乎对身体总是敏感,甚至小心翼翼不打开身体,劳拉的自我解释是因为“太痛苦”了。是什么让她痛苦?又是什么需要她找寻一个倾听者?为什么在镜头前讲话会是一种冒险?“我每天住在身体里,但我不了解它。”劳拉这样说,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体,本该是熟悉的,但对劳拉来说却是陌生的,仿佛自己成了身体的他者,既无可能进入其中,也无法安然退出。她在自己的公寓里招来男妓,他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在浴室里洗澡,甚至坐在床上手淫,自始至终,劳拉都是在远处,她无法把自己的身体释放出来,即使只是在肉体交易的意义上。他们之间只有简单的几句对话,而对话涉及到的是在劳拉面前他的身体,“你身上的纹身是你自己写的吗?”男人说:“不是,是书的一段摘抄,是保加利亚语。”私密的纹身,被劳拉看见,但是另类语言并没有解读的意义,和面前这个只呈现肉体的男人一样,他们永远处在一种隔阂状态中。
这是最低层次关于身体的认识,劳拉另一个看见身体的方式是和跨性的性工作者兼治疗师汉娜咨询对话。汉娜有一个男人的身体,性器官也保留着,但是他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她:她穿戴者黑色的胸罩和内裤,她把自己的乳房命名为“古斯蒂”和“莉洛”,发育不一样,但是她亲切地称它们是“可爱的姐妹”。这个“我的阴茎就是阴蒂”的人是个性工作者,她说自己卖过淫看窥视秀,而做女人是她认为不错的选择,她透露的信息是受父亲的影响极大,而父亲是个钢琴家,汉娜说起勃拉姆斯的人生,就说到了那个叫海曼的人,勃拉姆斯爱上了海曼,但是却处在隔绝状态中,性便成为不可能之事。所以用这个音乐故事为引子,汉娜其实就解构了爱,在没有爱的世界里,她即使男人也是女人——一种性别的跨越,是为了消弭差距,是为了合二为一。但是没有爱,甚至连欲望也没有了,汉娜和劳拉坐着,躺着,说着,但在性别模糊的世界里,他们其实是为了打开性的禁忌,“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但是对于劳拉来说,她依然无法走出某种阴影,甚至当汉娜要劳拉坐得离自己近一点,劳拉也还是委婉拒绝了。
劳拉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她想要打开身体,却害怕面对身体?“我的故事存在于未知,或者我不记得了。”遗忘,而且是刻意的遗忘,最后不是忘记了,而是成为内心的一种影子,无论是最低层次的男妓,还是跨性的汉娜,对于劳拉来说,也并非是消除自我的身体阴影,反而在这种困惑中越来越不认识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禁锢自己的内心。向职业性治疗师希尼似乎慢慢解开了笼罩在劳拉世界的阴影,他们起先坐着,希尼告诉劳拉的是身体需要一种亲密性,就像女人需要男人,但是这种亲密性并不是破门而入的,而是缓慢进入身体,但是在亲密性到来之前,是需要用愤怒和吼叫的方式消除那种隔阂。希尼先是在沙发上扼住了劳拉的手腕,一种力的施加让劳拉感觉到被侵入;之后站起来,希尼用手拍打劳拉的前胸,另一种力施加到劳拉的身上,劳拉忽然大叫了一声,而且莫名开始流泪,希尼抹掉了她的泪,劳拉说:“我很害怕自己生气。”也正是这种害怕,她掩盖了自己的情绪,从来没有大喊大叫,从来不生气和愤怒,而希尼就这样一步步让她发泄情感,最后终于当他的手放在劳拉的腹部时,劳拉终于开始咳嗽,感觉到恶心,“我真的不舒服了。”希尼告诉她:“这是一个跃点,这是导火索——男人对你的渴望。”最后希尼得出结论:“这和你父亲有关。”
其实劳拉早就和希尼说起过,自从18岁之后,一切都变了,以为自己是自由的,是一名自由战士,而其实,“自由在那儿,太令人失望了。”18岁是走向成人的年龄,是奔向自由的起点,但是劳拉却陷在那里,始终没有走出,而希尼发现了整个情绪的导火索就是“父亲”,劳拉和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一种隐秘的故事里,劳拉最痛苦的是,自己被遮掩了,年老患病的父亲也被遮掩了:他已经住在了ICU病房里,一副老朽、病态的身体,那么可怜地放在那里,就像已经抵达的死亡。其实,追根溯源于18岁“无知的自由”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劳拉在希尼说出那个跃点之后也曾在父亲的病房里“愤怒”:她向垂垂老矣的父亲扔出了某样东西,然后站立了片刻之后愤然拔除了插在父亲身上的导管……
可以愤怒,可以采取行动,但是对于劳拉来说,也仅仅是一种看上去像是报复的行为,用身体之伤害对对抗身体,只不过是某种心理安慰,那种阴影还在,如何能让身体变成自己的一部分?无论是男妓、汉娜还是希尼,其实在劳拉世界里,他们都把身体看成某种对象,这也是一种分离状态,所以在劳拉的世界里,了解身体了解自我,其实是从托马斯的身体叙事开始的。托马斯是父亲病房里的护工,但是本来天生有金发的托马斯现在也变成了光头,似乎身体也呈现了某种病态,而他在医院的疗养中心,却和病人一起在做心理治疗。这些病人都患有身体的疾病,甚至有些没有成人的智力,那个下肢几乎瘫痪的病人克里斯蒂安是托马斯的同伴,在老师的指导下,他们闭起眼睛冥想,然后伸出手触摸对方的脸,用身体最初的触觉来构筑一个想象的世界。
他们是病人,首先呈现的就是肉体之病,他们无法像常人一样行动和思考,那面巨大的白墙,仿佛就是现实的隐喻,托马斯和克里斯蒂安在镜头左下角对话着,他们是被现实挤压到了角落里,一种被压抑的感觉就充分体现在托马斯身上,他看着克里斯蒂安,认为他的心里有一个伤疤吗,就像是旧的链接,一直影响着现在的生活,无论是冥想还是触摸,始终无法消除这个伤疤。而这种看法其实是托马斯自我的解读,“当我从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我用帽子把自己遮掩起来。”帽子是面具,生活必须戴着面具,在这个意义上,托马斯和劳拉有着相同的遭遇,也同样对待自己的身体。而托马斯的故事似乎并没有多少悬念,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录音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知道是你,情原谅,别来电话了,一切结束了。”这是妻子留给他的电话,托马斯一直跟随着妻子,在服装店、咖啡馆,他都和妻子保持着距离,但是从他眼神里里能看见对于亲密性的渴望——而在托马斯跟踪妻子的过程中,劳拉又尾随在托马斯的身后,成为另一个观者。
劳拉是在托马斯身上发现了和自己同质的某种东西,也正是托马斯对于身体的探寻,才使得劳拉也慢慢揭开了身体的谜团。妻子进入了一个俱乐部,托马斯也进入其中,在幽暗的灯光中,他发现这是一个SM俱乐部,里面有呻吟和叫喊,有男人和女人开放的肉体,有皮鞭和铁链。对于托马斯来说,面前的场景一定让他感到惊异,赤裸裸地呈现肉体,是一种欲望的满足还是一种变态?但是当他发现里面有克里斯蒂安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这个身体患病最严重的畸形人,却有着常人一样的欲望,而他曾经对托马斯说过:“我的身体是一份礼物,生命就是体验这份礼物。”所以他从来不为自己的身体感到自卑,他说自己的眼睛最漂亮,“会说话”,也喜欢自己的头发、皮肤,而且自己的小弟弟功能健全,所以对于他来说,享受性乐趣就是自己活着的目标,而且在俱乐部里,他就是和女友一起去的,“这儿挺有趣,我是搜若人兼猎人,我要寻找性知识和智慧。”这是克里斯蒂安的“奇迹时刻”,在这样开放身体的奇迹里,他并没有被疾病所遮掩,而女友对此的说法是:“他是一个让人有信任感、力量感和温暖的人。”
克里斯蒂安似乎给托马斯另一种关于身体的定义,而劳拉在身后也发现了这一种身体叙事,所有事物都有阴影,关键是这个阴影是回到事物本身,还是成为一种遮掩?劳拉在无知的自由中遮掩起自己的身体,托马斯在面具的生活中隐藏了自己,而他们的遮掩和隐藏,父亲或妻子看起来是原因,但其实是自己背负的一种罪——他们没有让身体成为自身,而是在自我审视中拿自己当成了身体永远的他者。而其实在这个层面上,劳拉面对摄像机的冒险就成为第三重看见的危机:谁看见,谁又被看见?
终于,劳拉站了起来,她建议和导演阿迪娜·平蒂列换一个位置,也就是说,劳拉从摄像机面前消失,或者说成为镜头后面的观者,而阿迪娜·平蒂列却成为对象,在对调位置之后,阿迪娜·平蒂列有一种极大的不适应:“这是个难受的位置,我有很多恐惧——我被人看着,被评判。”在劳拉提议中,阿迪娜·平蒂列的实践并不是让自己成为被动者,其实一直以来,阿迪娜·平蒂列就有一种成为摄像机里面的“演员”的欲望,一开始,当摄像机架好,阿迪娜·平蒂列的旁白是:“你从未问过我这部电影讲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告诉过你?因为你没有问。”阿迪娜·平蒂列在和谁说话?那个“你”隐藏着,而且“没问”彻底将他从故事中分离出去,和劳拉带着影子的父亲,和托马斯“结束了”的妻子一样,成为一个隐秘的符号,也成为他们无法面对自己身体的最大障碍。而在劳拉和她对调位置之后,在托马斯发现了克里斯蒂安的身体哲学之后,似乎那个隐秘的符号已经被他们消解了:不是需要重新审视这个符号,而是需要自己寻找“跃点”敞开身体。
“我们面对亲密性、安全、信任和欲望,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事物所有清晰且唯一的看法,逐渐变得模糊。但是脐带没有被剪断,我们明白怎么被爱才能理解如何去爱。”又是阿迪娜·平蒂列的旁白,只是在那一刻,架在那里的摄像机被移除,面板上的影子被拿掉,而这种对仪器的拆解就是消除身体的对象感,没有他人的审视,也没有自我的审视,没有他物的遮掩,也没有自我的遮掩,而最后空镜头里,阿迪娜·平蒂列再次说到了:“我到底是谁?否毁了这幅形象?怕失去你,才害怕谈及这部电影。”一个导演,一个女人,当一切的遮掩都不存在,电影或者也是现实,而身体也变成了没有影子的存在。

不要碰我Nu mă atinge-mă(2018)

又名:灵肉抚摸(港) / 禁身接触(台) / 别碰我 / Touch Me Not

上映日期:2018-02-22(柏林电影节)片长:123分钟

主演:劳拉·本森 / 托马斯·勒马尔奎斯 / 克里斯蒂安·巴耶林 / 格雷特·乌尔勒曼 / 阿迪娜·平蒂列 / 汉娜·霍夫曼 / 西尼·勒夫 / 厄梅拉·琦琦库娃 / 

导演:阿迪娜·平蒂列 / 编剧:阿迪娜·平蒂列 Adina Pintil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