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心愿埋在心底很久了:找机会把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有系统地重温一遍。
  
最初接识小津电影,是在那种从录像带翻制成VCD的所谓“资料片”中。这种资料片装在牛皮纸糊的简陋包装里,无论画质还是翻译,全都差强人意,并且不成系统,找到一张算一张,小津的面貌,就这样在支离破碎中悄悄泄露出一屡光芒,微弱但美好。去年在国内,我曾购得一套小津电影集,包装精美的“号称全集”,其实只是小津电影的精选集,可这也足够了。从52部电影中选出的精华,在小津诞辰一百周年的2003年作为纪念出版,以皇皇规模一举弥补过往遗憾,实现我心愿的客观条件具备了。
  
光有客观条件不够,主观能动性或许更重要。不知为什么,自从小津电影集在我的影碟收藏里躺着,我就变成了一个坐拥财宝的镪吝人,总舍不得拿出来,总在下意识里拖延完全具备实现条件的计划,仿佛一个封死的瓶子,瓶塞一旦拔下,瓶子里的精灵就会化作一股青烟,随风而散。这种想法不着边际却成为某种无形的阻碍,浑沌中攒裰着我的惰性。直到前几天,当我看完文德斯的《寻找小津》之后,心情一下迫切起来,看不见的枷锁解开了,神秘的咒语随之破除,小津重新成为亲切温和的存在,成为我任何时候想看就看的抚慰。
  
抛开不同时期的风格变迁,不去管什么“创作年表”,我决定按它们在CD包里随机排列的位置,从第一张开始看起。
  
第一张叫《彼岸花》,这么凑巧,是小津彩色电影时代的第一部电影。这是一部风格爽朗的片子,小津一如既往地把镜头对准日常生活的某个家庭的某个片段,两个小时属于日本的时间,我不止一次想到英国女作家简·奥斯丁,她和小津的精神世界及由此投射的现实世界是多么相象啊,有评论说简·奥斯丁的作品是“三寸象牙的微雕”,这个评论我觉得同样适用于小津的电影:英国乡间三、四户人家的家务事,能够反映当时英国的阶级状况和经济关系;日本城市某几个家庭的家务事,同样能够反映日本社会当时的新旧交替和人伦关系。
  
《彼岸花》从车站工作人员的闲聊开始。一个说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么多新婚夫妇去旅行,另一个说是啊,有个新娘长得还不错,脸胖胖的那个。可好事情总伴着坏事情,你看,今天的天气可能变坏哦!镜头于是转向车站上挂着的一个强风警示预告牌。
  
这就是小津电影的风格了,闲闲起头,闲闲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到最后你才发觉,没有一样东西是多余,所有的“闲”都有所指向有所暗示。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小津的审美趣味一向都这样古意盎然,禅意悠远。
  
这是一个以好事开头的电影。平山先生是位宽厚幽默的长者,参加朋友女儿的婚礼,他为自由恋爱大唱了一番赞歌:“我本身度过了一个空虚的青春,和你们比起来,我们的婚姻乏味、枯燥、又刹风景。恋爱那种美好的东西,根本没有缘分,很多事情是我们这一辈根本无法控制的。”
  
回到家中,和妻子谈起大女儿的终身大事,他也开明地表示:“她要有男朋友就好了,我也能少担点心。”
  
他的公正豁达有口皆碑,所以老同学山上的女儿为爱出走的“家丑”来找他商量;佐佐木母女俩,母亲为了女儿的婚事喋喋不休;女儿为了应付母亲虚以委蛇,也能对他直言不讳。
  
尤其这对母女,在片中作为“配角”出现,却起到了对情节推波助澜的“主角”作用,不容忽视。这个主观而唠叨、烦人又好笑的母亲角色,体现了小津不动声色的幽默感,当我们为母亲那永远没有重点的絮叨而发笑时,感觉小津也在镜头外面温和地笑着。这个热心过度头脑容易发热的母亲形象,显而易见是作为平山的“对比”而存在的。她对女儿婚事的瞎胡操心、横加干涉的种种行为,在平山眼里都是可笑的,不值一提的。所以他才会对让母亲屡屡失望、抱定不嫁决心的幸子说:“婚姻也不那么好,有时候黄金也会变成珍珠的。到了婚龄的女孩如果都结婚了,这世界就变得寂寞了,偶尔有个例外也不错呢。”
  
这么一个完美男人的形象到影片中段即被打破,原来平山只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一套做一套”的“口头革命派”,他积极为大女儿务色乘龙快婿的计划被一个年轻人意外的拜访搅和了。女儿已有心仪对象的事实浮出水面,哪怕对方品行端正,工作认真,是个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有为青年,平山还是无法接受。
  
一辈子没做过父亲,没有过女儿的小津是多么理解家庭生活的种种,多么理解父亲对女儿的那份特别牵挂呀!在这份特别牵挂的驱使下,再开明的父亲也会瞬间变成不可理喻的暴君。一边是盛怒的父亲,一边是倔强的女儿,平山家的气氛因此凝重起来,温度降到了冰点,一向笑意盈盈的夫人脸上也尽是乌云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平山一面做着家法的竭力维护者,一面为一个背叛家庭的女儿做着中间调节工作。我想,当他再说出那些善解人意的劝慰之语,自己也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吧。
  
与此同时,那对“配角”母女中的女儿幸子又来东京了,她向平山讲述了一个与平山家庭正在进行的那场战争如出一辙的故事。平山的态度还是那么开明:有自己喜欢的对象了?想结婚?那有什么不好,只要你能负起责任来,不必听妈妈的!
  
幸子拍手称快,起身说要赶紧打电话给平山的女儿节子,告诉她父亲大人已经同意她婚事的喜讯。平山这才明白这是个“以你的矛攻你的盾”的计谋,用咱金庸大侠的话说,就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女儿的婚事就此确定下来,并且因为准女婿即将调职广岛,婚礼还需立刻举行。有点恼羞成怒、实际上是下不来台的平山表示:既然他辛苦养育的女儿不听他的意见,那他就不出席婚礼。这项决定给刚刚缓和的家庭气氛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女儿出嫁前夜,平山很晚才回家。屋内是明亮的灯光,浓重的夜色却被他带进屋来一般,显得昏暗而苍凉。同样是回到家中,更衣闲谈,平山的身影没来由地疲惫起来,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这时候一个总习惯于在生活中充当强者的男人的脆弱才表露出来,这个老父亲挺有意思,其实他早就妥协了,他只是脑筋有点转不过来,还有点气不过:明明为了女儿好,却不讨好地落了“下风”,做父亲的他面子上一时半会儿过不去啊。
  
他沉着脸更衣,沉着脸让妻子帮他准备明天要穿的衣服。影片开头就有这样的情节:妻子问他第二天要穿什么衣服,还说真麻烦呀,今天婚礼明天葬礼的,不能穿错了。可见这又是小津埋下的一处伏笔:从平山的吩咐中,妻子欣喜地发觉:事情在关键时刻有了转机,本以为没父亲出席缺撼的婚礼即将圆满。平山就这样不露痕迹地给自己下了台阶,小津就这样四两拨千金解决了剧中的矛盾,没有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仍是塌塌米上端坐的身影,内心剧烈的交战却在水波不兴的日常生活底下酝酿了,展开了,最后解决了。
  
又是杯筹交错的同学聚会,平山的家庭纷争被朋友们笑着讨伐了一回,算是这次“家庭危机”最后泛起的微澜。大家都老了,聚会谈论的内容也渐渐变为清一色对儿女的唠叨。平山问起山上女儿的事,山上说女儿现在偶尔也回家看看他,不象当初那样对立了:“父母还是希望子女得到幸福,父母就安心了”。平山应道,是啊。这一次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调停者了,他感同身受,在心底轻轻慰叹。
  
同学会后平山顺道来大阪探望佐佐木母女俩。母亲还是那么唠叨,还在为女儿的婚事操心,已经到了乱点鸳鸯谱的地步;女儿照样那么活泼,对婚姻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平山倒是变了,他劝担心母亲寂寞而不愿出嫁的幸子说,还是嫁了吧。儿女的幸福就是父母的幸福。这倒是很“新鲜”的论调,幸子反问:“您不是说婚姻会把黄金变成珍珠吗?”
  
平山答:“但是,也可以把珍珠变回黄金啊,那就是真正的夫妇了。”
  
这是平山回顾自己因责任缔结的婚姻走过的旅程,由衷地感慨;也是他对女儿由爱情缔结的婚姻即将踏上旅程的祝福吧。
  
虽然他出席了女儿的婚礼,却自始至终没有笑过,女儿因此耿耿于怀,怅然出嫁。佐佐木母女俩鼓励平山顺路去广岛给女儿一个惊喜,送上他迟到的笑容。平山半推半就答应了。
  
小津电影里总会出现的火车上,平山终于露出了影片开头那种豁达的笑容,怀着对女儿的内疚和牵挂,他轻声哼起同学会上大家合唱的歌曲:
  
是青叶茂盛的樱井吗
偶然度过那里的黄昏
停留在树荫下的一个片段
深思人世的最后瞬间
。。。。。。

彼岸花(1958)

又名:龙爪花 / Higanbana / Equinox Flower

上映日期:1958-09-07片长:118分钟

主演:佐分利信 Shin Saburi/田中绢代 Kinuyo Tanaka/山本富士子 Fujiko Yamamoto/久我美子 Yoshiko Kuga/有马稻子 Ineko Arima/笠智众 Chishû Ryû/北龙二 Ryûji Kita

导演:小津安二郎 Yasujiro Ozu编剧:野田高梧 Kôgo Noda/小津安二郎 Yasujiro Ozu/里见弴 Ton Santo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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