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那滾動的大石也有夢嗎?
你不相信!
我也不信。
在很早很早之前,有一些註定深埋大陸窮鄉僻壤的深山裡的大石頭,意外的被一個叫蔣中正的人挖掘出來,這些石頭的祖祖輩輩也是石頭,一代代、一輩輩都在務農,他們耕出一片叫做中華的大陸。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在時代巨輪的推動下,一部分年輕石頭竟飄呀飄的渡過了黑水溝跑到台灣,又因為台灣西部已經都開墾成良田,閩客族群都已各自占好位置,因此這些石頭又被迫翻越中央山脈來到花蓮的木瓜溪畔,說好聽一點有人把這些石頭稱為「榮民」,說難聽一點的,有些人叫他們「芋頭」。可是這些石頭又和留在了西部眷村裡的芋頭不同,他們大多沒有讀過書(石頭又怎麼有機會讀書呢!)在部隊裡只是默默無名小兵,因此更別說退伍後會有什麼大筆退休俸;幸運的話,有人三十出頭就退了伍,運氣差點的,退伍時已經是四十好幾的老頭。
但他們仍感恩國民政府把他們安置在東部,感恩部隊叫他們填海造陸般的把全是溪石淹沒的河床砌成一塊塊良田,讓他們退伍後能繼續操持大陸祖祖輩輩的生存技能──種田。這些孤伶伶的石頭不會說話,沒有機會說話,即使說了話,也沒人聽見,但是他們想要活下去,出於本能的,他們感到孤單,想找個伴,他們想讓自己的血脈繼續綿延下去,就像他們大陸的祖祖輩輩一樣。
這時候我們紀錄片裡的主角出現了,「劉必稼,莊稼的稼。」在從東部開墾隊退伍下來後,他幸運的找到了一個原先是寡婦的原住民老婆,順道還接收了這個老婆和她前夫所生的五個孩子中的男孩──阿興,當了現成老爸。從阿興跟了新爸爸之後,他管劉必稼叫叔叔,從他不懂事到自己少校退伍、結婚生子至今,他一直都這麼叫他。談不上什麼幸福或不幸福的,阿興懂得孝順他的媽媽,也孝順這個叔叔,連他的姊妹也把劉必稼當作爸爸般敬愛。只是平時嗜好到木瓜溪邊撿石頭的阿興,他似乎永遠不懂叔叔內心裡的想法,他不知道怎麼跟他溝通,當導演問阿興對這位「叔叔」有什麼看法時,阿興說:「他就像是一頭老黃牛,只知道拼命的種田,可是又不懂現代化的耕作方法,到最後自己家裡和同村的其它人家還是同樣窮。」
在劉必稼居住的村子,清一色都是榮民,從少年被抽丁當兵到三、四十歲退伍,每一個都是孤家寡人。老村長說:「你那毋嫌我醜,我麻賣嫌你散(閩語)。」就這樣,這些感到寂寞的榮民只能就地找原住民小姐結婚,少數一些也有來自客家或閩南的女子,但原住民婦女仍是佔了一半以上。如今在村子裡的慶典是「原民化的」,多數的婦女已經習慣過原住民的慶典,有趣的是,反而一些原住民的老婆卻學起了祭拜媽祖,而且非常虔誠,誇張的還有在家門前擺上那種廟裡才會有的大香爐。
是的,這些石頭沒有夢,即使有,我們也看不見、聽不見,因為他們就像牛,一輩子只知道耕田,因為他們就像木瓜溪裡未曾被琢磨的玫瑰石,在平凡人眼中永遠只是一塊毫無價值的石頭。可是今天幸虧出現了胡台麗導演,這位說話纖細卻個性堅強的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員(同時也是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兼任教授及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主席),她透過十六釐米的底片,默默的一點一滴紀錄了這個新移民聚落的故事,最後更把它剪輯成《石頭夢》這部紀錄片,讓他們的故事有機會成為我們生活經歷的一部分,因為她(胡台麗導演)──「讓石頭說話了」。
從劉必稼,到他的老婆、孩子,再到整個村落,雖然導演並沒有直接點明,但是《石頭夢》就像是為我們尋回了一個失落的時代,一個同樣經歷白色恐怖又並非白色恐怖的時代。當我們今天台上的政治人物利用白色恐怖、228事件贏得自身利益的時候,當他們贏得利益,又再度利用政治事件扭曲、分裂了我們的族群立場的時候,《石頭夢》即將上映了。
在那曾經是失落的後山,這些榮民為了生存,為了繼續活下去,他們融合了原住民、閩客族群,在荒地上建立了據點繁衍成一個聚落。他們代表的,才是真正的台灣精神,一個多族群融合的土地,上演一場生命的繽紛舞曲。這些就像是石頭般存在的榮民們在這塊土地上生了根,重新構築一個「家」,他們愛這塊土地,但是在夢裡,他們也想念大陸的故鄉;胡台麗導演說的很對:「這兩種愛,是不衝突的,一個對出生的故鄉的愛,一個辛勤開墾、繁衍新家的土地情感,兩種愛都是生而為人的自然表現。為什麼在今天的政治鬥爭中被說得那樣不堪。」老榮民們在開放探親後帶著畢生積蓄回鄉探親、回饋老家的行為;就和這些榮民的原住民老婆,每年在自己部落慶典時都會回去慶祝的情感是一樣的。
在試映會看完《石頭夢》時,腦子裡真的是一片空白,因為它敘述的內容真的是太豐富,每個鏡頭、每個片段都值得回味、細細咀嚼。日後有機會的話,我還要再看一次、兩次、三次,而且我還要把《石頭夢》推薦給我朋友,因為至少在我認識的朋友之中,恰巧就有一個,她的父母正是這樣的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