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看有关匈牙利的片子(其实是法国人拍的法语片),《人体塑像》给我的感觉就象库斯图里察的《地下》,喧闹、荒诞、戏谑、残酷,当然还有后社会主义的反讽,以及淡淡的惆怅乃至绝望。
它简直就是巴赫金所归纳的“怪诞现实主义”的直接呈现:以肉身为中心,暴食、呕吐、排泄、交媾、手淫、自虐……种种生理机能被强调到极致,给人极大的冲击,可以说,它粗陋、鄙俗,甚至肮脏、下流,令人反胃。
但它又是阴郁的。因为肉身同时也是一个战场,是匿名的、无形的结构性权力的支配客体,也是无路可退的个人的最后和唯一的反抗凭借。战争的粗砺和残酷,连同死亡和废墟的不可避免,无不透出逼人的森冷。那是没有了任何政治许诺和宗教抚慰的最孤独的寒冷——要不成为驯服的身体,要不使它(艺术地)死亡。那么,它就是一个关于承认的政治的寓言,一场关于统治/服从/反抗(dominance/submission/rebellion)的战争缩影。

电影由祖父、父亲、儿子三部分组成,分别代表了匈牙利三个历史阶段,即二战时期、社会主义时期和后社会主义时期。祖父是军官,享有支配权威(rathional-legal authority),他对权力的使用,是漫溢性的,肆意突破应有的界限,从而形成对下属的全权专制。勤务兵莫索洛夫便成为权力无遮挡的客体——在军队这一最典型的科层制里,地位低下的他,义务就是服从,服从即是美德。科层制的特点,便是把人禁锢在一个整体(totality)中,使个人成为整体的一个功能部分(a funcational part of the totality),也就是说,它根据个人的专业化技能(skills or talents),把人安放在特定的位置(position),承担特定的角色(role),伴随这角色的,是严格的规则和纪律(norms and rules)。规则和纪律把莫索洛夫塑造和建构(shape and consititute)为一个驯服的身体,严格地按给定的规范出现在特定的时间空间里——几点起床,几点操练,几点为长官烧洗澡热水,几点做早餐…然后,还要几点喂猪,最后,几点回小屋睡觉。位置的常规化意味着时空的固定化,狭小得像鸟笼(iron cage)一样不自由。但即使这样,反叛的暗流也在涌动,反叛的动力来自身体——身体的欲望冲动(somatic and unconscious impuls),或者说,是里比多能量(libidinal ennergy)或本能驱动力(sintinctual drives)——这反社会的(antisocial)、高度个人化的(highly individualized)心理能量总要试图突破一切规范制度的障碍,寻求快感满足。莫索洛夫的欲望对象,是军官的两个女儿及其肥硕的老婆(她们是军营仅有的异性)——两女儿享用完他烧好的洗澡水后,他弯下腰,把头深埋入脏水中,贪婪地吸嗅着——多么粗鄙而有力的色情表现啊!电影到此,也许有可能落入惯常的老套路:受压迫者通过革命的方式最终获取性。但是,卑微个人的灰色生存方式拒绝乌托邦式的宏大美学效应,自我保存(life-preserving)的本能促使自我(ego)将本能冲动潜抑在身体内部,以自体满足替代外界的对象性满足,那么,每个夜晚,在肮脏狭小的空间,上演的就是一场场自慰的狂欢表演——影片一开头,就充满了淫亵的意味:他吻火,用蜡烛烧烤身体各性感带,以获得更大刺激,最后,生殖器竟隐喻性地喷火出来(多么肆无忌惮的夸张啊,确实有法国式的狂欢精神)。肉身冲动逼迫他屡屡突破“不许偷窥”的规训,她们的每一缕气息,每一次笑声,每一寸肌肤,都成为疯狂的引诱,挑逗起自慰行为——他把器官伸入一涂了油脂的墙洞,伸缩间给一大公鸡好奇地猛啄一口,惨叫中一切嘠然而止——让人笑都笑不出来的沉重黑色幽默。逻辑似乎是这样的:底层者被剥夺了对象性满足的所有可能,被压迫着从外界世界驱赶回自身身体,依靠想象或对满足经验的回忆获得快感享用。虽然无奈,但毕竟还有一小快空间,行使破碎主体最后的自由——把身体作为快乐而非劳动的工具(make human body an instrument of pleasure rather than of labor),这点卑微的自由,似乎是难以被剥夺而能持存的。然而,这也不过是个幻像:杀了猪,猪的胴体摆在澡盆里,他扑上去,疯狂起伏着,身下幻化为肥婆娘淫荡的呻吟,又急速幻化为女儿们的高潮尖叫…门突然间被撞开,军官冲了进来,狰狞地叫嚣着他的名字,在他没来得及套上裤子前让他脑袋开了花。身体终究是脆弱的,反抗终究是无力的,如果拒绝成为权力的驯服客体,就将被权力消灭。这种死亡,似乎隐藏着对反抗方式的置疑或否定: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龟缩于自身,反抗终究没有效果,那么,第一步,就是要克服自保本能导致的保守倾向,通过暴力(revolutionary violence)来改变世界的权力结构?

接下来是父亲的故事。他出生时,给父亲(军官)铰去了一条小猪尾巴。这无疑是一个隐喻。事实证明,他确实是社会主义所饲养的一头猪。韦伯论述过,社会主义社会并不能消除甚至减轻人的异化,相反,它会因为强化科层制而导致异化的加深——社会主义完全控制了整个经济结构,将生产和消费的过程严格规范化和标准化,并通过科学技术手段,加强对个人的控制。如葛兰西所说,它绑架了整个民族生活。这种极度的官僚专制(the dictatorship of officials)的实质就是全权控制的极权主义。每个普通人,都是社会主义生产机器上的一个劳动部件,无一例外地被纳入手段—目的的整体链中(means-ends chains)。父亲的位置和命运是这样被给定的:为了国家荣誉(虚构奥运会将设立速食竞赛项目)这一目的,父亲必须被训练和培养为食量惊人且进食速度惊人的大胃王,在平时的日子里,他们还可以为建国几十周年的节日助兴,通过疯狂的吃,来显示唯物主义的胜利,显示社会主义是物产丰富的天堂。他和他们,还有他的老婆,都在不停地比赛,不停地吃,然后,又通过药物把刚吃下的东西呕吐出来。这当然是反人道主义的,因为他们仅仅被当作工具。相比勤务兵,他们更为悲惨,因为自身对其身体的基本控制权如进食自由都被剥夺。但是,他觉得一切都自然而幸福——他的晚年,已经是后社会主义时期,他已成为一不能行动的弥勒座佛,还在不停地吃,不停地看着电视上奥运会速食赛,抱怨自己壮志未酬,未能获得崇高荣誉以实现人生的最大价值。你不禁会为权力对主体(subject or personality)的成功建构和生产而汗流浃背。

最后是儿子的故事。他出奇地瘦,仿佛是一个对其父过了头的否定。他是标本制作员,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个艺术家。他每周去看一次父亲,带去食物并打扫,顺便照顾几只肥胖无比的竞食猫;他对一女收银员有好感,这也许是他忍受世界的一个理由。有一天,他和父亲爆发了冲突,强烈否定了父亲的生活状态和价值观。几周后他去买东西看父亲,收银员换成了男的,世界一下子暗淡了下来;到家后发现父亲已死去,直肠和内脏被掏了出来,狼藉满地,血与粪凃满了猫的嘴脸。他把父亲制作成一个标本,永生的艺术品。接下来,我想他要死了,因为失望感与负罪感。他确实自杀了,但原因也许并非如此:他冷静地用刀剖开身体,我们的眼前展开了一场解剖学的视觉盛宴——惨白皮肤下的鲜红肌肉(和猪肉好象没什么区别),筋脉,然后,把内脏一个个取出,然后,用线把空躯体缝合,最后,固定,一把锋利的刀带着华丽的风声干净利落地把头砍下。然后,我们看到了博物馆中的艺术品:一件无头的、断臂的男性维纳斯人体塑像。这当然是最后的一个隐喻:把生命当作艺术品一般来设计和创作,竭力让它与众不同。这种主体的自由,无疑是对权力结构绝望而成功的反抗。这种反抗,建立在完整的自我意识(self-conscious)和自我理解(self-understanding)上,它当然经过了自我反思(self-reflection),克服了死亡恐惧和防卫机制(mechanism of defense)的保守怯懦,在自身身体的战场上取得了最后胜利。

(p.s:看完后看一些介绍资料,才发现该片是2006年的法国出资作品,怪不得有那么浓厚的福柯味。)






人体雕像Taxidermia(2006)

又名:百年癫狂 / 追求不朽的人 / 防腐搞作

上映日期:2006-08-23片长:91分钟

主演:查巴·策勒 Csaba Czene/Gergely Trócsányi/Marc Bischoff/István Gyuricza/皮洛斯卡·莫尔纳 Piroska Molnár/Gábor Máté/Géza Hegedüs D./Zoltán Koppány/艾尔文·莱德 Erwin Leder/Adél Stanczel/Lajos Parti Nagy/János Gyuriska

导演:György Pálfi编剧:György Pálfi/Zsófia Ruttk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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