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调查统计宣告,婴儿潮出生代,将於二○六九年全数死去。此时我隐约听到一缕乐声,若断若续,如此熟悉,如此悠远。起先我不留意,我流浪在圣域传说里荒芜将死。但它又来了,又没了。一次比一次,明晰,确定,终至我清清楚楚听见了,它就在外面。我循声而往,是客厅,电视萤幕播映一部黑白片,我不敢相信我所看见的,那上面是,NHK第二台,我看见费里尼的大路正在上演中。

大力士安东尼昆,低智女朱丽叶塔,两位可爱的老朋友跨越时空来晤,我热泪盈眶,坐看如梦相似。

多久多久了,阿尧出国前我们在美新处林肯中心看的大路,也是我与阿尧最後一起共看的电影。每每尼诺罗塔的配乐一起,阿尧便感冒似的抽搐著鼻子,剧终时和安东尼昆跪倒於沙滩里无尽悔恨的啜泣汇奏为一片滔滔逝水,阿尧哭了,我也哭了。我们趁灯光大亮前各自赶快整顿好,逃出门仍悲切不止,默默一直走路。一整条重庆南路布置著牌楼国旗,十月金色的风到处镀上一层金。阿尧买了烤鱿鱼,我们喝完公园的冰镇酸梅汤,坐博物馆阶梯上撕鱿鱼吃,才开始谈观后感,却做了一个完全跟我们情感相反的结论。我们嫌大路,太乡愁了,不够犀利。我们著迷於八又二分之一,而膜拜爱情神话。

几年後我看到大路录影带,带著忆往的心情,比跟阿尧看时知道了一些背景知识。当年左翼记者皆反对大路,此片跟社会政治问题沾不上边,用新写实主义的说法,这是部拒绝的电影,颓废反动。唯独一位评论者他说,好一部勇敢的电影!他也许是嗅出了大路理力抗潮流的勇气。但我仍抱持跟阿尧的共识,大力士和低智女,都是费里尼、心中的理想人,失之浪漫过度罢。

似乎,到今天这一刻,大路才有了它唯一的位子,银幕上正演著银幕下的。

走艺游人骑一辆马达篷车跟买来的低智女,两个边缘份子展开一段谋生旅程。冬天出太阳时,大力士抛弃了病愈又活回来的低智女,留给她一些钱和食物。若干年後,投靠到马戏团里有漂亮女人为伴混得还不错的大力士,歇演时在路旁晃荡,春天,空中飘飞粉絮,孩子们打球玩。他走著,忽然驻足,那似有若无的歌声,从何处吹来,断了,又来了。他趋步前往,旋律越来越清晰,他看见郊地上一名主妇哼著歌晾晒衣服,他问妇人这条歌。妇人说两年前有一女流浪到此,常常唱歌,去年在这里死了。

我覆脸乾啕起来一如影片结束时的大力士。我与阿尧,我与永桔,我们放野在社会边缘的逐色之徒,往往,未败於社会制裁之前先败於自己内心的荒原。我如何把自己弄到在这个屋子里,任费多的一切一切,无情践踏。

低智女大力士适时出现,向我招魂,以我们共通的语言,那一点点乡音已够我抓住像一缕丝线,依循它我走出了迷宫。我斯文扫地,仅免於精赤条条。朱丽叶塔滑稽之睑,善良如母鹿的圆眼睛,包容著越老越怪越难以相处的费里尼,亦包容了我这副不堪的蠢模样。她像金雀花治疗不安,石南使人平静,松香平衡消沉,龙胆根增加耐力,茉莉抗抑郁,薰衣草解除焦虑,金银花减轻乡愁。巴克疗法也好,芳香疗法也好,对於我仅须及於文字,文字疗法,够了。

且看,金盏花疗牙疼,樟树做收敛剂,灰毛菊解毒。桃金娘治支气管炎,橙花助消化,野葛抗腹泻,燕麦镇痉挛,丁香油防腐止痛,迷迭香强固记忆力……

我看完大路,关掉电视机,离开了费多的屋子,没有向费多道再见,当然也没有留下足迹。

大路La strada(1954)

又名:The Road

上映日期:1954-09-06(威尼斯电影节)片长:108分钟

主演:Anthony Quinn/Giulietta Masina/Richard Basehart

导演:Federico Fellini编剧:Federico Fellini/Tullio Pinelli/Ennio Flaia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