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温暖的色调,却又孤独苍凉,被母爱裹挟的一场告别,伴着风声窸窣。梦呓般音乐缠绕耳畔,像一杯浓郁的茶。 这就是俄罗斯导演索库洛夫(A.Sokurov)的电影《母与子》,不同于如今索科洛夫崇尚对历史的辗转思考,《母与子》运用独特的镜头方式讲述了一些私密的体悟,渗透出更多个人情绪化的东西,如同在倾听一位老者的梦境,又像是清风拂面,回味悠远流长。

亚历山大·索科洛夫,俄罗斯影坛标志性人物,当代俄罗斯最具国际知名度和影响力的艺术片导演,于1951出生于西伯利亚,父亲是一名军人,因此他的童年大多在波兰和土耳其斯坦度过。现居住在已建城三百年余年的俄国古城圣彼得堡的他,已是64岁高龄,也是一位非科班出身导演,在学习电影之前,索科洛夫曾在高尔基大学攻读历史。索科洛夫近年可说是戛纳电影节的常客,1999~2003这五年中,一共有四部竞赛影片入围。 1999年的『摩罗神』获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2011年的『浮士德』赢得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而这部《母与子》荣获了1997年莫斯科国际电影节安德烈•塔科夫斯基奖、俄罗斯电影评论奖和评审团特别大奖。

索科洛夫拍摄时擅长使用宁静深远的长镜头,进度较缓慢,色彩冷峻,且主题探讨人的生存问题,灵魂救赎问题和死亡等,因此被认为是塔可夫斯基的衣钵传人。但是比起塔氏那种深奥的充满哲学意味的诗体镜头叙事,索科洛夫又走出了属于自己最具有特色的个人风格。 迄今拍摄过超过三十部长片、纪录片和短片的索科洛夫,倾其一生以电影语言探索和追寻人生的根本经验。在苏联时期,他的电影一度被禁,由于老塔的支持,才得以面世。然而时间证明,金子的光芒永远无法被掩藏,同时具有诗意而光彩的影像、激烈而深邃的感情,以及飘忽的时间和空间感,让他的电影风格独树一帜熠熠生光。

只有树林,听见所有的故事,一阵风吹过,是最熟悉的回忆。屋顶上的阳光,没有时间的界限,却划上内心的深痕,告别的留念清晰明显,深得把阳光吞没。《母与子》是一部只有六十八分钟的电影,接近短片的长度。剧情十分简单,讲述一个即将死去的母亲和一个依恋她儿子彼此互相的照顾和陪伴。母亲在临终前与儿子谈论梦境,谈论生死,用对话阐述告别的意义。剧中儿子抱着母亲出去进行人生的最后一次散步,让母亲尽情呼吸大自然的新鲜空气。最后儿子将母亲送回家,自己却偷偷躲在了树林里哭泣,待回到家,他发现母亲已经死去多时。

“我们做了一样的梦。”两个生命的对话,来自灵魂的交流,仿佛母亲的离世是一场即将来临的梦,孤独情丝在梦境中逗留。相依为命的母子在现实里脱离了一种具象的刻画,而成为理想中的存在。儿子总是安抚从噩梦中醒来的母亲,倾听母亲的呢喃:“上帝啊,他只在我心中,他只左右着我的意识,他从不影响外面的世界。”让人想到索科洛夫另外一部代表作《父子迷情》中也有类似的段落,军官父亲抚慰从战争噩梦中惊醒的儿子,动作轻柔,情愫汹涌。电影里母亲就要离开,儿子则将伤痛隐藏。

和《父子迷情》比较,电影中有没有明显的性暗示呢?我认为是没有的。这也是《母与子》比前者更纯粹写实能打动人心的原因。母子间的一个极端是无沟通,另一个就是完全的体谅和理解,影片中的关系属于后者。儿子用指头触摸母亲的额头,然后回头丈量自己,发肤受之父母的感恩之情了然于目。儿子安慰噩梦中醒来的母亲,面对母亲的脆弱和往昔的感怀,那种两难的境地也是真实的。不同于《父子迷情》中父爱在电影里过度的保护宠爱和殷切的期望责任感,《母与子》呈现的更多是两者看似平淡的不舍情意,水乳交融的母子情深,以及心有灵犀的默契。

电影研究者眼中的电影,或许都比邻讲究叙事和结构,一部好的电影,必须至少讲好一个故事,好莱坞电影更是情节冲突起伏布满高潮。但索科洛夫的电影,有别于其他电影的侧重叙事,而是完全抽空了故事情节,高度凝练了镜头语言,将叙事最简化,从而形成了自己最独特的诗歌风格。这一点和近期上映的《聂隐娘》有些相似,追求影像极致化的侯孝贤同样舍弃了关键的情节,达到画面运镜的高度统一,气韵流转,处处弥漫诗歌般的闲散情怀。为了贯彻诗歌的风格,索科洛夫的电影对白极少,如同《俄罗斯方舟》里那个惊世骇俗的长镜头,一个镜头构成一部电影。《母与子》虽然没发展到那么华美精致的地步,但看似散漫的镜头语言却从容地散发出另一种静谧的芳香。故事情节高度抽象和精简,通篇大量使用移动或是固定的长镜头。影片镜头的变换次数不多,摄像机对着人和景固定取镜,讲自然和情感放大细化。另外索科洛夫对于滤镜和广角镜有十足的偏爱,特殊处理的图像,以一种焦黄的光晕和特殊的景深构建了一个如同梦幻般迷离的画面色彩和视图。内中的母子情没有心旌摇荡的呐喊,像是隐藏在画面里深海的波涛。

《母与子》通过运用大量滤光镜头和广角镜的使用,营造出一幅梦里河山。索科洛夫把他在影像画面上的唯美追求发挥到极致,偶尔镜头的自由拉伸,竟有些晕眩的幻觉。再比较之后索科洛夫在视觉艺术上制造的华美效果,就如同看了柯罗的作品再看提香,两种体会。看《母与子》的时候常常不自觉地想到了柯罗的那一幅《孟特芳丹的回忆》,神韵相似又有少许个性之差。影片构图简单,但具有良好的平衡感,色彩单一,却完全能衬托出荒凉的主题。清新美丽的表现手法,各方面的互相依存确保了作品丰隆的实感,而这种实感又是由细节的梦幻来构筑起来,油画般奇妙的景致,托出一盘别样的视觉餐点。 这部几乎没有情节的电影,以一位行将就木的母亲和儿子在她弥留日子里相依相伴的描绘,成为导演对生死及精神问题的象征性冥思。

如果说东方导演队伍里面,侯孝贤和杨德昌善于在电影中大量使用镜头的留白技巧,索科洛夫的俄罗斯电影拍摄风格也没有例外,这些导演们惯用的手法,标榜了一种写意的文艺景别。《母与子》拍摄出许多宁静的乡村风光,碧绿的树林,风吹过麦田,草丛静默低语,阳光洒在床边屋顶,它们的存在使电影整体更加深远和意蕴无穷,并且又结合了西方的传统,总也会将人在最后融入这样一帧风景之中,广阔的山水、大片的色彩中,缓缓移动的人,形成了十分和谐的画面,人情与风景,交相辉映,如同那首小诗所言:“我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我”。

人物的特写在画框中格外突出,导演将镜头移动至全身的每一处,摄制下床檐上的两双眼睛,没有一滴泪,镜头缓缓,这一切平淡都容得下所有的哀愁。 我们都在这纯粹的母子之情中败退, 俄罗斯人深刻的基督教哲学深入浅出。神将自己的独子耶稣献出来救赎,而耶稣则从容地赴死。道成肉身的那一刻就是十字开始淌血。爱,不论亲情和爱情,都布满了十字。相依为命的生活大抵如此,这样的爱,是血脉的亲情,他们的生活彼此循环。《母与子》中的演员只有两个,和一般电影不同的是,这里不再讲究演员的演技,没有任何规定,完全讲求自然天成的发挥和表演,所以,你可以说这是最没有特色的演绎,也可以说是最具风格的表现。故事本身而言看上去气息微弱得如同啜泣,但情感的交织却是波涛汹涌。母子二人,在病痛中的亲情,依赖,羁绊,在隐约死亡气息光临下的无奈不舍,一切的起伏却都在风吹草动中冥灭了。从头至尾只是两个人的戏,可是把百分之五十的情感托付给了一片空寂的林野去宣泄。 最后的场景依然是睡梦中的母子,儿子仅仅抓牢母亲的手。母亲梦见的,也就是死亡,去世化为梦境,死亡只是沉睡。向生而死的母亲和正值壮年的儿子,该如何梦下去?导演在此留白写意。

《聂隐娘》中音效的运用为影片独隐的气韵添色增彩,树林窸窣,心旌摇荡。索科洛夫在《母与子》的许多电影段落里,亦是是通过声音元素来加强感染力。有一处场景,儿子抱着母亲来到一片草地,伴随阵阵雷声,这时的情绪满是压抑,母亲闭目静静地躺着。过了许久,雷声渐退,虫鸣慢慢入侵耳膜,轻柔又神圣的管弦音乐贯入,这时的声音空间满是情绪化,而这时母亲醒了过来,与儿子轻声讲述着往事,整个画面暖和温馨。镜头保持不动,从头到尾都是固定的近景,但声音的变化形成了密集的节奏,似乎都把死亡给驱散了。终于镜头转换,母子俩站在白桦树林里,风吹过的草地上,层层尽染,颜色如同麦浪涌动,这是本片最为美丽动人的镜头之一。而此时白桦林的阳光也比刚才闪耀了些,母子俩好像在享受这难得的最后一瞬。这一段落情绪展示采用的视听手法非常老练,从这之后,情绪便走向低沉,导演也是更多利用了声音来出手刻画。 最后配以古典交响或者协奏的宁静音乐,整部电影,和谐地融汇成了一首自然清新而又充满感伤的诗歌。

在母亲的视界里,人们活着没特别的原因,但是死却各有其因。许多人活了很久,但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母与子》强调的是母亲与孩子的情感与关系,剔出这种普遍的私人情感与塔可夫斯基风格不说,观众可能觉得这就是一部探讨生死问题和反映母子关系的电影,那真是对之小觑。影片最富深意的内涵还在于其中隐藏的对苏联国家的思考。苏联崩溃之后,俄罗斯的政治经济一落千丈,前途十分渺茫。刹那间每一个俄罗斯人从世界霸主的自信中跌落下来,心里的感伤与失落可想而知。电影拍摄于1997年,俄罗斯经历苏联解体走向民主已经很多年,可是疲乏的经济、漫天的内战、动荡的社会却一直没有好转,反而将整个国家带入了一种深沉的悲哀和绝望里。远去的苏联的身影,如同影片中儿子怀抱里的老母亲一样,越来越轻,最后苍白死去。俄罗斯希望恢复苏联时期的荣耀,希望在未来与母亲重逢,“我们会再见面的”,但是愿望美好,希望渺茫。

母亲从噩梦中醒来,对儿子充满怜悯和歉意,不管如何,他还是要经历她所经历过的那些痛苦,这不公平。梦境里吟诵的诗歌和幽静的树荫里朗诵的明信片,都暗示着苏联过去的那些往事,母亲所经历的痛苦。“美丽的大海,白马在浪花上奔驰”那些鲜花般的学生们便是苏联里的小国;“晚上有铜管乐的演奏会”;“他借了我十卢布,没有还给我”……那些都是曾经苏联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如今,苏联倒塌了,变成了这样一个微弱的老妇人,母亲的学生们都离开了,只剩下依然怀念和依恋她的俄罗斯人民。母亲说,“我那时总担心你在学校就不回家了,就好像你会住在学校里一样,我很害怕他们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创造你是很奇妙的”。这就像是苏联国家的呼唤。儿子说,“可是你依然对我的评价是‘满意’”。母亲说:“你已经长大了”。儿子说:“可是我依然羞愧和自责,我还想和你一起走下去”。儿子象征现今的俄罗斯,这就是彼时俄罗斯民族的精神写照。 索科洛夫后来拍摄了《对话索尔仁尼琴》,采访时索尔仁尼琴说,当年古拉格群岛的流亡前后,苏俄文坛上对他们展开各种精神施压,屠戮灵魂的暴力,《母与子》中母亲的死亡路程,也是对前苏联解体前夕的一种映射。

电影的画幅始终涂抹着一种原生态的神话色彩,是一片远离尘世宁静而忧伤的风景。母与子,就像原始神话时代的人那样生活,安详、宁静而远离世俗,如同伊甸园一样,相互依靠,自给自足,这就是最纯粹的人类的情感。每个人都想逃进这样一个伊甸园里,躲避现实里的恐惧与黑暗,就像俄罗斯焦躁的人群一样。 俄罗斯,沧桑的风霜后往往是渗透了血液的悲怆,沉淀着历史长河里一个个无畏挣扎而踽踽独行的身影,似乎永远在讲述着西风、烈酒的故事。这样的感觉的确不算得误会,但另一些精致的光华却不该因此掩盖,就像那些母性的关怀慈悲。《母与子》将昔日那个垂死的帝国,幻化成一个濒死的母亲,而怀念昔日苏联的俄罗斯人,则变成了这样一个感伤而脆弱的儿子。“我怕死。那就别死了,谁让你死了。只要活着享受生活。”她不愿意死去,不愿意离开;他不愿意放手,不愿意失去依靠。 这又让人想到电影《回归》,它隐喻的是一种父权式帝国的重建,无所适从的茫然又带来新的崩溃,人们在彷徨的旅途中,早已遗忘了过去的模样,回忆成了不可复制的感伤。 所以,后期俄罗斯导演安德烈·萨金塞夫或多或少也受到索科洛夫的影响。

母亲说,“ 噩梦把我惊醒,使我满头大汗。 ”儿子 依偎在母亲旁边,怀抱这个抚养自己至今的女人,让她的痛苦冲出束缚,给予所能付出的最大慰藉。最后母亲死去的时候,导演特意在母亲苍白的手上放一只飞蛾,飞蛾有两次生命,可以在成茧之后脱胎换骨,飞向蓝天。这里既可以理解为停留的飞蛾也好像即将死去,昔日翱翔远方的梦终究没有实现,许诺革命成功之后的美好未来变成了噩梦,这正呼应了影片开头梦境的回忆段落。所以,苏联死了,俄罗斯绝望了,也就是这只停留的飞蛾意味着未来俄罗斯兴起的美好愿景,终有一天它或许能够飞起,就像儿子口中所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们说好的。耐心等我一下,妈妈。” 最终,儿子在树林里哭泣的时候,死亡悄然降临了,当最后儿子悲伤地坐在母亲的面前,呢喃着重逢的愿景,失落而感伤令人泪流满面。母亲沉沉地睡去,生存着的世界人类“他们的不完美令人心痛。”到达的新世界有生命最初的呼唤。一个人不是一个人,孤独不孤独,一切都没有答案,而感情和追忆永不逝去。

母与子Мать и сын(1997)

又名:母亲与儿子 / Mat i syn / Mother and Son

上映日期:1997-09-25片长:73分钟

主演:Aleksei Ananishnov / Gudrun Geyer / 

导演:亚历山大·索科洛夫 / 编剧:尤里·阿拉博夫 Yuri Arabo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