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是我很喜欢的影视类型。一部影视作品像一扇落地窗，透过窗玻璃可以在安全距离之外，以隔绝的旁观者立场审视错综关联的大千世界众生相；一部影视作品也可以像一扇门，打开这扇门就会进入到一个奇异妙想的童话世界，体验一把或者星辰大海或者美轮美奂的超感。而喜剧类影视作品就好比落地窗安装了一块凸透镜的窗玻璃，把现实夸张地放大了呈现给你看。夸张是喜剧的基本要素。恰当的夸张不但制造了欢娱的气氛，更能在隐而不显技术层面上，突出了创作者想要传达的意趣。

《爱情神话》算是一部轻喜剧吧。所以，它比较不夸张，尤其是全沪语对白，对熟悉沪语的那部分观众来说更能产生一种熟悉的现场感和亲切感，在消解夸张感的同时增强了观影的代入感。而代入感，正是影视这种文艺形式的优势所在，正向的——认同角色和情节的——代入感无疑有助于增强美好的观影体验，但是另一方面，被优秀影片的人物设定、情节发展和气氛渲染所制造的强烈的代入感，往往会使观影者忘记了自我的有别于影片创作者的客观立场和判断。这种深度沉浸式体验，通常叫作洗脑。

哔完这些个烧脑的拗口长句，回来说说《爱情神话》吧。

“一千位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背景不同的观众当然会有不同的理解和感受。用邵艺辉导演自己的话说，就是“创作者所有的话都是废话，你看到的是什么就是什么”。邵导在豆瓣本片条目下上发了三个评论。在第一条评论里，邵导很坦率地说老白就是导演本人的投射。

老白的人设有着强烈的文青特征，音乐、文学、绘画都拿得出，再加上厨艺——一般来说会烧的也比较会吃，还有大把的闲暇时间。这样的人设，几乎可以踩下去一大半的上海人了。最逆天的是老白名下有一座带庭院的位于天平街道的独栋老洋房！这样的话，我基本可以确定自己是在观赏一部“神话”轻喜剧了。

邵导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本地人，因此对上海人里面有一定占比的某一群人还是缺乏了解。这群人可以说是有家世的，这种家世的一脉相承与上海这座大城的百多年来的繁荣兴盛息息相关、互为因果。他们曾经或者是官僚、商人、买办，或者是专业人士、文艺名人、高级职员，还有各种原因流寓沪上的各地土地所有者、食租者、食利者，等等。人的命运面临历史一波连一波洪流的裹挟和冲击，人往往是不由自主的。但即使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总有一些特质很难磨灭，并且在岁月的指缝间逐渐稀疏地、潜移默化地流传着，比如气质、眼界、观念、习惯，等等。这样的一群人，我见得多了，和其中同辈或者上辈的交集也不算少吧。说起来比较有感的就是，包裹在谦和与优雅的彬彬有礼之中的优越感和分寸感。

在老白的人设里面，我没有见识到这种特质。老白的文青特质和他的世家特质割裂分离了。因此可以这样理解，老白的上只角这幢房的设定，只是为老白的文青做派消除经济上的可疑，同时为故事情节安排一个合适的发生场所，而完全没有一般与之关联的性格特质。老白的性格特质，终究还是不能摆脱对上海男人的一贯的、固有的“偏见”，温文尔雅、犹豫懦弱、买汰烧小家子气。所以，老白并没有因为背后这个惊人的身价而眼高于顶，他入眼的还是芸芸众生，他追求的还是平凡人的梦想。当然，神话一样的爱情，其实已经远远地超过凡人能够达到的层次了。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围城》中的方鸿渐。拿老白与方鸿渐作比较是蛮有意思的。方鸿渐是留学欧洲回国的世家子，世家子的脾性在方鸿渐身上非常典型地集中体现出来。《围城》的故事起于欧洲回国的邮轮上，方鸿渐出场即是巅峰，除邮轮上打酱油的局部真理鲍小姐帮衬了高光时刻的方鸿渐一把。后来，自苏文纨、唐晓芙到孙嘉柔这一路下来，正如《爱情神话》中李小姐说的，下坡路一路走下来哪有不顺的。不是低看孙嘉柔，苏唐孙三人中孙方其实最般配，即便如此方鸿渐最后很可能是失去了孙嘉柔了。方鸿渐的境遇，除了无可抗拒的时代巨变，性格特质对个人命运的决定性影响，从方鸿渐和赵辛楣的对照中可以很明显地反映出来。把老白和方鸿渐联系起来的，是这样一个假设：如果方鸿渐没有遭遇战乱，而是处于老白这样的位置，方鸿渐会和老白一样吗？

就像一直不是很明白方鸿渐怎么会对苏文纨那么无感，我也很难被那样性格的老白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和蓓蓓离婚说服。限于影片112分钟的篇幅，我在其中实在没有看出李小姐哪点就比蓓蓓更适合老白了。也许像老白这种慢热的上海男人，别人家七年之痒他要拖成十年之痒。所以，和蓓蓓离婚不是冲动，而是伺机——多三年下来终于逮到了这么个机会。探戈舞厅门前的对话已经说明了一切。

拿蓓蓓和李小姐作理性比较这种事，对于已经渐入朝思暮想状态的老白完全没有可能性。再说，逃出一成不变的围城，不就是为了有所不同吗？但如果从蓓蓓跨越而到“角落里呀”，那也是承受不起的。

葛洛莉亚和老白是两个世界的存在，三观不合八字不符。但是，就像片中经典台词句型所说，自己的世界如果缺少了对方的存在就是不完整的。葛洛丽亚和老白各自给对方的拼图板带去了难得的互补色。而且，C位的李小姐居然和互补色葛洛丽亚默契地合作达成了老白的画展，这不能不说是神话中的神来之笔啊。

老白和葛洛丽亚是互补色，那么老白和老乌就是对比色了。乌即是黑，黑白最是分明。但是实际上，老白和老乌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老乌是老白所能达到的最终境界了。在老乌这个人设上创作者倾注了太多的理想化和戏剧化，以至于最终唯有殉情而死这一条封神之路可走。这不是爱情神话的悲剧，恰恰相反，这是传说升华为神话的喜剧。面对老白和大家的怀疑，老乌虽然谦虚地在话语上从坚信神话回撤到凡人玩笑，但是却用生命写成神话的最后一个字。爱情这个神话，搞不好是要命的。

从主旨和趣味上，《爱情神话》并没有太多的上海本土文化内涵，除了方言对白、街景环境等这些表观的元素和细节。同样的故事、同样的人设，换一种方言和环境到北广深以及杭州武汉成都，想必也一样会毫无违和。那么什么才是上海本土的文化内涵？这个问题在当下已经意义不大了。上海作为移民城市，像《爱情神话》片中说的，从你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就算不是农民，很大可能也是当时的新上海人。因此，“海纳百川 有容乃大”就是上海文化的本源特性。生生不息地吸收融合创新才是上海文化走在风气之先的活力源泉。时代巨变造成的世家遗风，也逐渐被时间洗刷掉。在原来的底色之上，涂抹出新的特质色彩。

电影是成年人的寓言和童话。关于爱情的童话或者神话，自古以来，都用这句结尾——“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