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大家不是常常说,是什么什么选择了她,而不是她去选择了什么这种老套说法吗? 听起来好像很俗,但对我来说真的是这样。」
执导首部长片,挑战这么棘手的青少女情欲题材,李怡芳导演却只是笑笑地说,投递剧本这么多次,《小蓝》(Little Blue,2022)突然就入选了,仿佛这个故事选择了她,因为她认为这并不一定是她最好的故事、最完备优异的剧本,但或许是此刻最需要被拍出来、说出来的故事。
首部长片发生得突然,但这条路李怡芳走了很久,投递不同剧本补助,乃至林荣三等文学性奖项,李怡芳一直都没有放弃写作,耕耘着自己笔下的人物和题材,所有故事都发梢自日常生活里的小观察。
「我有一个很优秀的朋友,在生活和工作各方面其实经验都不少,但当她在教书现场遇到青少年们,发现孩子们总是在台下刷着手机玩交友软体,我和她也才意识到,原来大人们对青少年们的想像和认识已经有这么大的落差,而玩交友软件,认识新朋友,甚至是约炮,都已经是很稀松平常的现象,而我们大人总是摸不透他们的想法。」 想起自己家中两个待熟中的青少年孩子通过那些交友软件认识伴侣的经验,李怡芳决定深凿这个故事。
直面约炮的孩子,让演员真正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我认为要去了解这些青少年们,首先是不要污名化他们以及这些约炮、性爱的行为,这或许也是《小蓝》这个故事值得被讨论的原因之一。」 为了更加了解高中年纪的孩子约炮的行为与想法,李怡芳开始潜水在 Dcard 与 PTT 西斯版等各个弥漫情欲话题的社群平台,也开始将写好的剧本内容,拿给更愿意分享性爱经验的大学女孩们。
「有几个印象深刻的试镜经验,来试镜的孩子是非常乖、家庭教养非常良好,甚至妈妈陪同来试镜的年轻女生。 但在试镜过程中访谈,才发现她们都有不少交友平台的交友经验,不见得都有见面,但有的女孩甚至在19岁时,已经约过15、16个人,因为交友软件的距离设定,还会常常约到同班同学。 我认为这就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情。」
這些田野素材都成為李怡芳將角色雕刻得更立體的藍圖,而角色的立體,必須建立在故事和對白的勾勒,是與演員溝通表演的重要基石。往往面對比較困難的場景,像是在約砲後對峙,導演便會和演員在排戲和讀本階段事先溝通。
「今天沒有女人想要,男人是可以自己打砲是不是?」男孩「五秒」(葉廷麒 飾演)在對小藍(王渝萱 飾演)講出這句話的時候,其實幾經掙扎。
「我覺得廷麒很有趣,可能具有新好男人的特質,拍攝當下要讓他講出這句話時,他其實非常痛苦,但這句話也是事實,他必須要真的相信這句話,他才能夠演出來。」排戲過程中,除了精湛演技觀眾有目共睹的涵冷娜與王渝萱,同片共演的新銳演員都與李怡芳有過數次對話與訪談,分享自身相近的經驗或是身旁聽過的故事,青少年的私密感受與性愛體感,必須貼著現實再現。寫作的當下,對李怡芳來說,同理角色,走進這些青少年讓大人感到混濁不清的思緒中,是最重要的階段,這些角色在道德上,可能都有一些縫隙與瑕疵,但卻真實,他們無法被說是所謂「好人」,可是他們都懷有各自的委屈和處境。「我也不願意讓角色壞,如果角色是壞人,就碰觸不到事情的本質,」拿捏著人性的稜角,並與演員在排戲和拍攝當下共同協調,並且深信這些台詞,才讓《小藍》有了現在的模樣。
「我覺得這部片是很寫實的,如果回到我青少女時期看到這部片,我可能會認為小菜一碟,這並不是一部很大膽、很戲劇化,像是金基德《援交天使》(Samaria,2004)那樣的電影,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覺得這就是一部平實的作品,對吧?」在與今年十七歲的兒子共同校對英文字幕時,李怡芳不時從兒子口中聽到「幹,這三小,太屌了吧」這些讚嘆的話語,李怡芳笑說,就算在線上聊天室中有人評論這部片根本不是「台版性愛自修室」,但有了兒子的回饋,她相信這應該算是對影片的稱讚,畢竟這部片並沒有「教育(education)」的目的,《小藍》想說的就是「性(sex)」而已。
「或許有人說我的角色不快樂,是因為我要談的是『傷痕』」
當被問及,片中飾演母親的涵冷娜,和飾演女兒的王渝萱似乎都相對內斂,沒有狂喜時刻,李怡芳說,並不是角色不快樂,而正因為是女人,不管是幾歲的女人,在經驗「性」、看著這些人來來去去的時候,總會留下一些傷痕。「這些傷痕不大,像是新裁好的紙在手上輕輕劃到的割痕,它不大,但它就是在那裡。」
當初在構思故事時,浮現在李怡芳腦海中的電影,是日本導演行定勳(Yukisada Isao)的《我很好》(River's Edge,2018)和安德莉亞・阿諾德(Andrea Arnold)的《發現心節奏》(Fish Tank,2010)。兩部作品同樣拍攝青春題材,卻又從中牽出異樣的色彩,前者描繪青少年如何將瑣碎無感的閉塞生活,寄託在河畔腐屍帶來的羈絆,後者則以多重隱喻將青春故事的躁動不安,以及跨世代的敏感關係揮灑得自然,李怡芳雖然知道這兩部片如果寫進對標影片,是無法順利獲得補助的,但對青春故事的重述和翻轉企圖,仍在她心裡發酵。
「一般來說,青春校園故事有一個核心母題是愛情,彷彿無論愛情有沒有成真,愛情都是一個最終的信仰。但我的片裡面沒有愛情,我要講的不是愛情,儘管無法為男生代言,但從我的角度來看,我不認為女人都必須要仰賴著愛情,好像習慣把自己的重量放到另一個人身上,其實最終都還是得要回到自己。」
除了梳理母女兩人各自的情愛性事,片中著墨在母女關係的篇幅並不輕薄。《小藍》透過幾場母女相依為命的居家片段——一起洗內褲、上廁所,為對方準備便當、輕盈而不粘膩的關心,讓觀眾看見母女之間若即若離,而非劍拔弩張的複雜關係。直到衝突發生,兩人的關係才有了些微轉變。當母女兩人爭執著「我為什麼不可以,你看看你自己」的時候,李怡芳說,衝突使兩人的角色昇華成兩個女人的摩擦,她們不只是母女,而是對等的兩個女人,他們共同面對著社會的想像與束縛去拼搏,爭取著兩種「成為女人」截然不同的可能性。
性爱对女人来说,可能是照见自己的正反合辩证
对导演李怡芳来说,她最喜欢的一场戏,正是王渝萱片尾自慰的那场。 李怡芳以王家卫在《堕落天使》(1995)里的场景设计来举例,该片从脚沿着李嘉欣的黑色丝袜,沿着腿部构图成的欲望拍摄自慰,但对于自慰,李怡芳另有构想。 深受王渝萱面容吸引,《小蓝》镜头特写着小蓝自慰的脸庞、颤动的双唇、深锁的眉头,无论是拍摄当下的决定或是最后剪辑阶段,李怡芳都决定保留特写的凝视,因为这正是对性、对愉悦、对女人的凝视。
「可能听起来会有点政治不正确,但对我来说,性爱对女性就是一个正反和辩证的过程。 对我来说,如果女人不经过'从别人的凝视里发现自己'这个过程,似乎会有点难以真正看见自己。 好像必须透过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从对方眼里看见『原来其实我是很漂亮的』或是『我是很美的、我是有价值的』,再折返回到自己身上,体认到自己是真正有价值的,表面上,好像这部片谈的就是约炮和性爱,但或许,也是看见片中的女人在寻找某种温暖和凝视,因为我们无法一开始就对着湖面发觉,原来自己很美。」
碍于篇幅,《小蓝》只能先点到这里,李怡芳开玩笑说,如果还有下集,可能会是喜剧。 「接下来就来谈谈小蓝的雷炮经验吧,到时候可能就会充满狂喜和快乐的时刻,因为这些都是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