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开篇讲述了“轻逸”的好处。在他看来,文学中有两种互相竞争的倾向:一种赋予语言沉重感、密度和具体性,另一种致力于把语言变为一种像云朵、纤细的尘埃和磁力线一样毫无重量的因素。前者以但丁为代表,后者涵盖了卡夫卡、艾米丽·狄更生、米兰·昆德拉的作品。
其实如果把”轻“与”重“概念化,电影世界中这样两种对立的倾向也同样有迹可循。这周重温了《巴里·林登》,两年前一见倾心,再看依然是最爱的库布里克作品。片中六岁的小男爵踩着不合脚的鞋子走进高朋满座的演奏会,他的脚在沉重的木鞋里不停地滑动,每一步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这是小男爵同母异父的兄弟刻意安排的报复行为,意在把他俄狄浦斯式的仇恨广而告之。(这样天真挑衅者的形象在鲁本·奥斯特伦德的《自由广场》的宴会戏里也有再现。)但最吸引我的还是这个情景本身,西谚”穿着别人的鞋“(即越俎代庖)落为实物的荒诞不经,还有宾客的沉默中的道德判断,这种冲撞中,影片阶级差异的主题得以彰显。
库布里克的影片都充满了如此的沉重感,即使是所谓的喜剧作品如《奇爱博士》也充满核战争与性无能的恐惧,这是库氏以电影为生死的性格使然。伯格曼、哈内克、威尔斯无不如此。与之相对的是侯麦、考里斯马基等人的作品。同样讨论道德的严肃话题,他们电影中的人或事都是轻微的、不断变化的、充满滑稽的悲哀的况味。这种的划分并非绝对,也不是为了证明文学领域的判断完全适用于电影。而是视觉语言的选择中,在一个镜头与另一个的连缀中,在画面内部的形象里,确有轻与重的因素密切地运动,带给我们截然不同的感触。
我心目中最能称上轻逸二字的,还是卡尔维诺的意大利同乡南尼·莫莱蒂的电影。他的作品鲜见深刻的洞见和惊人的视觉,却能借助风与云的力量,留下水流云在的印象。对于莫莱蒂作品的这种轻盈的特质,Jonathan Rosenbaum(Chicago Reader的前任影评人)有过贴切无比的描述:“对于需要我写评论的电影,我往往非得记些观影笔记不可。但对于《亲爱的日记》,我发现自己无一字可记。这大概可以说明这部影片独特而难以描述的风味。无论是对于画面的描述,还是画外音的记录,或者影片中的对白,都无法捕捉到这部电影的精髓——也就是莫莱蒂本人的特质。“
《亲爱的日记》是这样一部作品:它界于纪录与虚构之间,现实与超现实密切相融。莫莱蒂在影片中扮演自己。(为了把角色与作者作区分,本文中角色称做“南尼”,而指代导演时称为“莫莱蒂”。) 影片以日记标题的形式分为三个段落展开,真实与虚构以不同的方式微妙地交织在一起:《医生》源自他本人真实的患病经历(甚至用到了一部分纪录影像)。《群岛》虚构了两位朋友在意大利群岛的游历旅程。以上两种手法在《我的摩托车》中得以融合,镜头跟随南尼骑着摩托车在罗马城四处周游,观感几乎如同一部旅行纪录片,直到荒诞与现实慢慢融为一炉。
莫莱蒂对于轻的追求在《群岛》一节中有着格外迷人的呈现。故事起始,南尼前往利帕里岛看望友人,并试图专心工作。他这位友人是个隐士,在岛上独自居住了十一年研究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然而这方寸之地也开始被游客占据,两人不得不启程寻找其他安宁的岛屿。谁也没想到,旅程中,这位避世独居的友人第一次接触到了电视,被各式各样的节目和跌宕起伏的电视剧吸引住了。他开始引用提布鲁斯、恩岑斯贝格尔的诗句描述电视的魅力,甚至扬言给教皇写信赞扬电视的教化功能。因此,当两人终于找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平静岛屿时,这位老隐士被没有电视的生活吓坏了。故事的最后一幕,镜头跟随他一路小跑,高呼着“没有电视我们如何生活“,奔向海边的渡轮。
这里莫莱蒂或许讽刺了知识分子的虚伪做派。但在这个故事里电视不太像邪恶的撒旦,更像知识树的苹果,帮助这个在形而上的世界里沉迷太久的人回归家乡。被电视世界迷住的隐士或许滑稽可笑,但仍然拥有逃离的选择。他一路小跑,迅捷又灵敏,从沉重中脱身,奔向大海,奔向电视代表的文明和轻盈。
对于《亲爱的日记》这样的作品,似乎存在一种普遍的轻视,“看起来轻松”的作品总不如四个小时长镜头的力量重。但莫莱蒂以他简单清爽的风格,十年如一日在作品中坚持着纯粹低调的影像和情感表达。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更加高贵的坚持。虽然讨厌一切奖项,但想到常年不靠谱的戛纳靠谱了一次,把当年的最佳导演颁给了他,还是觉得很开心呢。

亲爱的日记Caro diario(1993)

又名:Dear Diary

上映日期:1993-11-12片长:100分钟

主演:Nanni Moretti/Giulio Base/Carlo Mazzacurati

导演:Nanni Moretti编剧:Nanni Morett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