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愚人节的凌晨,我看完了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按照习惯,我会在豆瓣上写上140字的短评,算是对此番观剧的感受。但只觉当时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加上当时已经困得不行,还有眼睛发痒、发酸,身心俱疲,便关机洗洗睡了。心想,正好借机冷静一下,看第二天自己是不是还是这么激动。
第二天吃罢早饭(其实接近午饭,倒是很符合路遥的那篇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刷碗的时候,突然一种书写的欲望撅住了我,感觉还是有很多话想说。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我已经明确知道了该从哪些地方写起,而且必须写。之后,我打开电脑,先在豆瓣剧评上写了一条短评:

泪奔看完《平凡的世界》,不得不承认,在欲望书写大行其道,先锋写作揭竿而起的1986年,路遥的写作绝对是个另类。他扎根土地,歌颂劳动,肯定善良,而且叙事朴实,结构宏大,承继的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一路的文脉。但他取得了巨大成功,以至于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拍成电视剧时,依然让人感动,思绪万千。

但我感觉这只是我想说的冰山一角。我已经很久不再写长评,一是没时间,二是懒得写,三是习惯了。省下的时间不如去看些更多的作品,无论小说还是电影。但这次我觉得完全不一样,首先这种不一样体现在看剧时的频率上。说句实话,很少看电视剧,觉得与电影比起来,电视剧就是一大俗,尽量拖长时间,哭爹喊娘,赚取眼泪,赢得收视率。即便看也只是看些像《台北故宫》、《纳西 纳西》之类的文化纪录片,或者像《似水年华》、《苏东坡》之类的小众文艺片,一年还不看一部。《木府风云》倒是例外,因为身在丽江,想更多了解本地文化,而且拍得确实好看,打打杀杀,环环相扣,悬念叠生,扣人心弦,满足了从小看武打片的欲望。但即便如此,当初仍然保持一天一至两集的速度和频率,而且仅在吃晚饭时看,绝不占有平时读书时间。但《平凡的世界》不同,一开始听说正在热播时,只是试着看了一集,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然后一天两集,三集,乃至四五集,吃晚饭时看,吃午饭时看,吃完饭还看,备完课看,熬夜课,56集的电视剧,十来天就看完了,连自己都吃惊这次到底怎么了。

现在想来,应该跟3月18号那一期的“锵锵三人行”有关。正好当我看完第一集《平凡的世界》后,那一期的“锵锵”里,岭南大学中文系主任许子东教授说的两点给我印象特别深刻。一是,他说道这部作品至少在政治上可以普及一段历史,现在的80后、90后已经不清楚文革那段时期是怎么回事了,有的甚至还说那个时代好,这个电视剧从70年代文革后期开始讲起,慢慢讲到周恩来逝世,毛泽东逝世,讲到改革开放,正好完整地再现了那段历史是如何慢慢过渡的,非常有历史教育意义,起到了政治教科书的作用。二是《平凡的世界》写的是前后三十年的城乡结合部,其中孙小平是一个从农村到城里找工的青年形象,而如今这类人太多了。也就是说,路遥在四十年前写下这部作品的时候,他可能没想到,他写出了今后四十年中国相当一大批青年的命运,就是很多青年从农村到城市的奋斗史和各种辛酸苦辣,或者更宽泛地说,他写出了很多屌丝的奋斗史,而这一点恰恰是这个时代,网上经常被人谈起的热点话题。(非原话,大意如此,链接参考:“锵锵三人行2015-3-18——许子东:电视剧《平凡的世界》政治标准第一”http://phtv.ifeng.com/a/20150318/41015402_2.shtml)写这段的时候,力求准确,我又重看了谈话字幕,第一点还有保留,后一天可能牵涉到敏感词汇,删了,但视频里有。同时,又看到了其他内容,比如中国乡土文学的叙事脉络,中国先锋小说与路遥小说的区别,乃至陕西三大家之间的异同,都是很好的议题。可以说,这一期的“锵锵”激活了很多问题,这也是我为什么接着看《平凡的世界》的一个原因。
坦白地说,还有一个原因。因为这部小说太有名了,而自己当初没有看完它,就想借电视剧补一下。时至今日,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间第一次拿起这部小说的了。应该是十几年前的高中时代吧,也应该是从一个同学那里借的,书好像很厚,忘记是什么封面了,不知道看到哪里停的,但有一个印象挺深刻的,就是写孙少平的袜子,说穿上鞋它和其他人的袜子没有两样,但只有孙少平知道,如果脱掉鞋就会漏出脚后跟处的破洞。当时心里一震,觉得这位作家写得蛮真实的。但不知为何后来就没看下去了,也许是因为高中学业繁忙的原因,或者是书被别人拿走的原因,总之从那之后便没再拿起这本书了。后来上了大学,一下子被先锋文学吸引,一套黑色的“走向诺贝尔文学”丛书成了我现代文学的启蒙书,现在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上面的八大家:余华、苏童、格非、莫言、张炜、叶兆言、潘军、刘恒,发现原来小说还能这么写,无论从内容上对欲望、暴力、人性幽暗面的毫无保留地展示,还是从写作方法上对各种叙事手法、语言革命的尝试,都让我觉得新鲜,刺激,之后再接触王小波、马原、王朔、北村,依然是才华横溢,非常先锋。后来再通过他们阅读了隐藏在他们背后的大师卡夫卡、昆德拉、海明威、福克纳、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马尔克斯,就这样建立了一套自己的先锋小说谱系,与写实主义小说渐行渐远了。就这样,《平凡的世界》再也没能进入自己的阅读视野,这一晃就是十几年。

转折是从2013年的春天悄然开始的,当时的阅读已经很新,是这几年新崛起的一位70后作家冯唐。无论从各方面说,冯唐都称得上这个时代的新偶像,医学博士,MBA,麦肯锡合伙人,国企CEO,典型的高富帅,暖男,男神,才气逼人,风骚无比,王小波第二,中国的亨利·米勒,等等各种标签,让俨然成为时下最受追捧的新星。我一口气读了他的“北京三部曲”(《万物生长》《北京 北京》《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还有17岁时的长篇《欢喜》,以及只有在香港才能买到的禁书《不二》,包括杂文集《三十六大》,开始兴奋无比,但突然有一天有点厌倦,破碎片的叙事,处处显摆聪明的议论,觉得一路追求先锋,该回到古典了。便一回头,扎进166年前的《呼啸山庄》中,想从古典主义作品中重新找回阅读的快乐。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重读或初读这些经典过程中,被其中的沉稳的叙事和深沉的思想所感染,尤其是读到哈代的纯净,福楼拜的冷静、巴尔扎克的雄浑,屠格涅夫诗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邃和托尔斯泰的博大时,不禁感慨,经典不愧是经典,他们没耍花招,没耍聪明,他们的叙事结实有力,慢慢推进,合情合理,令人叹服,他们的语言针脚细密,毫无漏洞,细细编织,天衣无缝,在经历20世纪的现代文学阅读后,我再次拜服于19世纪的文学大山面前。小说的黄金时代不是20世纪,而是19世纪。19世纪的小说已经登峰造极,无法超越,才造成20世纪的小说家张皇失措,不得不改弦易辙,发明出一套炫目华丽的写法来另起炉灶。在某种意义上,莫言、余华们接受更多的是马尔克斯、卡夫卡这一路的谱系,而路遥承继的则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这一路的谱系。这并不是说,路遥是陈旧和过时的,昆德拉的写作谱系往上追溯还是18世纪的斯泰恩和狄德罗呢,王小波的写作谱系甚至可以追溯到17世纪的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文学史上的“隔辈亲”原理就像时尚界的审美一样,下一届流行的可能就是你祖母穿过的衣服。再说,即便在现代派后现代派一统天下的20世纪,不照样有《静静的顿河》《约翰·克利斯朵夫》之类的鸿篇巨制的现实主义作品吗?所以在莫言、余华、苏童们大搞先锋文学时,怎能不允许路遥、贾平凹、陈忠实这些现实主义作家的出现呢?文学史从来都不是像切豆腐一样那样块状分明,而从来都是参差多态,百花齐放。而且判断文学的好坏绝非你属于什么更新的流派,而只有一个标准,就是是“好”作品,还是“坏”作品,是否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我记得不止一次听学生给我讲,他们最喜欢的作品是《平凡的世界》,我当初还感觉不解,怎么现在的学生的阅读还如此陈旧,对苏童、余华们如此不感冒吗?对卡夫卡、昆德拉一点都不能理解吗?现在我想通了,有些作品是为大众而写的,有些作品是为小众而写的。当然这样说,绝非有歧视前者的味道。因为对于后者,像普鲁斯特、乔伊斯,连中国的先锋小说鼻祖马原都说不忍卒读,它们就是这一类作品,先锋、实验,甚至不可理喻,文学研究、职业读者、有兴趣者想看看就是了,而对于前者,路遥们一开始的写作就是扎根土地,为人民而写的,而受到最广大人民的认可,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不同的写作有不同的受众,像被称为中国写作最拼命的三位作家,路遥、王小波、史铁生,他们的读者群就不一样。路遥的写作是一种平民写作,他的读者多是最广大的普通人民。王小波的写作是一种知识分子写作,他的读者多是追求自由的文艺青年。史铁生的写作是一种存在主义写作,他的读者多是对生命有深沉思考的人。当然这种划分会有些武断和绝对,因为人性太复杂,读者会有交叉。而且这里面不存在高低优劣之分,就像不同的菜,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口味。像我本人,一开始比较喜欢吃刺激的西方现代派大餐,后来觉得传统的经典大餐也很好。一开始喜欢吃中国的先锋大餐,后来觉得吃些像路遥这样的陕西馍馍也挺好。品味杂有时候是个好事,不偏食,有营养。

说了这多么,其实就是像说明一个道理,《平凡的世界》不是一部过时的作品,它依然有自己不可撼动的地位。因为至少在看电视剧的时候,它还能给人触动,能让人想起很多时下的问题。
比如爱情主题,人到底应该选择什么样的爱情?少安和润叶确实应该走在一起,但天意弄人,他们就是没能结成婚,而是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那怎么面对各自的另一半?怎么面对曾经的恋人?这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我们发现,两个的境遇各不一样。少安和勤劳善良知淑达理的秀莲结婚了,一起开了砖窑厂,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润叶和向前结婚后并不幸福,润叶开始几年不能从与少安的感情中走出来,一直没有向前同床。直到最后向前出了车祸,润叶翻然醒悟,决定抛弃过去,重新开始。她放下少安,和向前开始了生活。人能不能忘记初恋,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润叶给了我们答案。而且到最后,向前和秀莲分别让少安和润叶重新选择一次,要是你你会怎么选?少安的答案是,过去的感情就像牙,掉了就掉了,装上去都是假的。二人再次回归各自的家庭,彻底放下过去。等等这些都能给现在很多男女启示。还有少平和晓霞的感情,门不当户不对,一个是农民的儿子,煤矿工人,天天在井底像黑猴子一样拼命。一个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大学生,省媒记者,但他们相爱了,没有门第观念,志趣相投,相敬如宾。一个地委书记的大学生女儿拒绝中央领导的孙子(高朗)而偏偏去爱一个农民的媒矿工人,在“宁在宝马里哭,不在自行车上笑”的“宝马女”流行的时代,在一个“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时代,现在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吗?恐怕也仅仅停留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中了吧。
比如农村问题。孙少安的时代,人们最大的理想还是种地,种上自己的生产责任田。现在呢?就在《平凡的世界》热播时,网上看到一则消息:“陕西一村庄仅剩夫妻两人 500亩土地随意耕种”,南京大学一位老师在微博上转播时加了一句话:“不知道行署专员田福军穿越到现在会作何感想……”田福军当时拼了命克服重重障碍带领村民搞生产责任制,打破大锅饭,让农民种自己的地,当时农民们也确实欢欣鼓舞,斗志昂扬。但反讽的是四十年后,农村再也没人种地了。我不禁想起剧中那个叫田二的傻子的一句口头禅:“世事要变了”。是的,世事确实变了。以前农民拼命想着各地,现在都不愿种地了。这个可以解释,因为种地不来钱了,而农民生活又离不开钱。几乎所有的农民都跑到了城市,梁鸿的《出梁庄记》很好地反映了这种现象。而且她说,现在农村已经成为一个被掏空的躯壳,最好的人力资源,最好的教育资源,乃至水资源、土地资源,都被掠夺到城市了。农村成了一个农民们急欲离开的地方,说农民爱他们的家乡,这是虚伪的,因为这个家乡里并没有太多让他们留恋的东西,已经没有当初孙少安们对土地的留恋。经过几十年的改革,中国的农村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堪?好的,大家都喜欢挣钱。但有了钱之后的农村成什么样了呢?胡吃海喝,打牌赌博,攀比成风,精神空虚。一位文科博士发文,再也不敢回到家乡。因为知识在农村根本没有力量,人们比得是房子和车子,乃至在外有多少女人。传统的淳朴的乡情也不复存在,有的只是攀比和攀附,没有钱,没有权,兄弟甚至都可以反目,所谓亲戚不过流于一种形式,是青年们在延续老一辈的伦理关系。孙小平不论走多远还是想回到的那片乡村已经不复存在,读书人越来越少而且越来越不想回家了。我在想,如果路遥活到现在,他肯定还会再拿起笔,重新面对现实再度发问,再度写作的。


比如何谓“平凡的世界”?年轻时我们都雄心万仗,渴望走得很远。就像孙少平,他渴望去黄原,去省城,还去北京。在这个交通发达的社会,去这些地方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最终能成为什么样的人?能否认识到自己的平凡,接受自己的平凡,甚至能否理解“平凡”二字。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成为一个“成功”的人,而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意味着平庸,失败,被人鄙弃,看不起。可事实上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会成为一个平凡的人。小时候,我们以为我们能改变世界。后来发现,我们连自己都改变不了。就像刻在英国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一块墓碑上的一段话详细地记录了这个过程:“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梦想改变这个世界;当我成熟以后,我发现我不能够改变这个世界,我将目光缩短了些,决定只改变我的国家;当我进入暮年以后,我发现我不能够改变我们的国家,我的最后愿望仅仅是改变一下我的家庭,但是,这也不可能。”我们更多的时候会发现我们并不能改变什么,能够认识自己就不错了。就像2000年前古希腊人刻在阿波罗神庙的门柱上的一句话:“人啊,你要认识你自己。”认识到自己的平凡,才会成就自己的不平凡。就像老子所说:“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耐得住寂寞,才守得住繁华。因此凡事从小做起,反倒能够做大因此,英国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那块墓碑后面还有一段话:“当我现在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我自己,然后,我可能改变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可能为国家做一些事情;然后,谁知道呢?我甚至可能改变这个世界。”这也正是老子说的:“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而关于这一点,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已经说得很清楚:
也许人生仅有那么一两个辉煌的瞬间——甚至一生都可能在平淡无奇中度过……不过,细想过来,每个人的生活同样也是一个世界。即是最平凡的人,也得要为他那个世界的存在而战斗。这个意义上说,在这些平凡的世界里,也没有一天是平静的。因此,大多数普通人不会象飘飘欲仙的老庄,时常把自己看作是一粒尘埃——尽管地球在浩渺的宇宙中也只不过是一粒尘埃罢了。
再比如写作问题。《平凡的世界》的电视剧开头总是会重复一段话:“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对于没有看过小说的人来说,也许这会令人疑惑,但到了倒数第2集,这个疑惑就会豁然开朗。孙少平一直想要写作,能够把他所经历的生活和看到的世界化为文字,他写了很多开头,都不尽如意。后来因在井底受伤被送到了省城医院,伤好些之后,他在病床上接着写,可还是对开头不满意,写了撕,撕了写。他说,在病房里,爱慕他并照顾他的金秀看到他因写作痛苦时,就用一个苹果作例,金秀问“怎么了”,少平烦躁地说道:
“开头。这是真正的开头。怎么写?写什么?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话,第一个字,这一切都是神圣的,这一切,这一切都让我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我只是想抱头痛苦一场,我是个废物,我连开头都写不好。我还写什么多卷体的长篇小说呢?”
金秀拿了一个苹果和一把刀笑着对他说:“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你看,就拿削苹果来说,你说是先削这里好呢?还是先削这里好呢?”
少平说:“当然都一样。”
金秀说:“没错,削哪儿都一样。削哪儿都不显得我削得更隆重,更好。关键是,你得把它给削完。这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苹果。总是有这么多心里疙瘩,连最小的事情也办不了。因为你总是瞻前顾后,迈不开步子。”
少平沉思片刻,平静地说:“对,对着呢。我好像有点开窍了。这么大规模的作品,没有哪个高手是在一开始就大做文章的。大师一开始的叙述,往往都是平静铁。只有平庸之辈才会在最开始堆积华丽,列夫·托尔斯泰也曾说过,文艺作品的打击力量应该放在后面。”
然后金秀让他静下心来想想过去的日子,少平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一幅黄土高原的图景在他脑中铺开,蓝天厚土,随风摇曳的芦苇,淙淙的流水,还有高吭的陕北民歌。然后他睁开眼睛,金秀说你再试试,于是他自信地写下了那个开头: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这里有两个层面的问题,一是少平和金秀的那段对话本身就是蕴含着很深的写作技巧。某种程度上是老子式的“大巧若拙”“大象无形”的境界,而且列夫·托尔斯泰还说过:“对于高明的作家,并不在于他知道写什么,而在于知道不需要什么。”不是做加法,而是做减法。不是堆砌华丽,而是返璞归真。二是这里的对话是原著中没有的,是编剧和导演的改编,将《平凡的世界》这本小说和路遥关于《平凡的世界》的创作过程的一篇纪实文章《早晨从中午开始》嫁接到一块儿了,关于写作的那段理论其实是《早晨从中午开始》这篇文章中的。当然这是一次成功和巧妙的嫁接,因为这样一来,整个电视剧就有了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结构,一开始是小说在写各种各样的人,最后其中一个人物决定要写这部小说,而这部小说就是读者刚刚看完的小说。结尾与开头对接,就像蛇头咬住了尾巴,形成了一个循环,这是一种非常现代的创作方法。

当然还有很多问题,比如被作者称为三大线索之一的田福军这条线,与孙少安的农村改革,孙少平的在外拼搏不同的是,田福军这条线寄托了作者在政治经济改革方面美好的愿望。这可以说是一个理想人物,在原西县当县革委会副主任时,他就关心百姓疾苦,发誓要让原西县的百姓从吃黑面馍馍到吃黄面馍馍,再到白面馍馍,为此他从百姓实际出发,而不是政治教条出发,大胆提出搞生产责任制,敢于和一把手对着干。后来得罪领导被“挂”了起来,贬为防疫站站长,但很快被省领导器重,一跃升为地区行署专员,地委副书记,原来刁难他的领导反倒成了他的部下,所有这些委实让人大呼过瘾。而且在后来黄原大桥倒塌之后,他敢于大义灭亲,带自己“不小心”受贿的妻子去纪委自首,也实属难得。然后反观现在的官场,这样的“好官”、“青官”还有吗?在“苍蝇老虎一起打”的时代,这样的事情还存在吗?百姓早已知道了“无官不贪”,就像知道了“无商不奸”一样。而且贪污的官员都是家族式的贪污,家庭举报的事情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有人因此批评路遥在政治方面的浅薄、无知和天真。我善意地将此理解为是路遥的美好理想,因为只有这样,田福军这条线才和其他两条线相得益彰,显示的都是人性的善良,劳动的美好和社会的希望。否则,《平凡的世界》就不是《平凡的世界》了,而是莫言《丰乳肥臀》或余华《现实一种》一类阴暗悲观的作品了。
这正是《平凡的世界》的意义所在,在欲望书写大行其道的时代,《平凡的世界》还是最大限度地肯定了人性的美好,在先锋写作揭竿而起的时代,路遥坚持的还是传统的写实主义。它没有玩聪明的花招,眩目的叙事,而是踏踏实实地讲自己的故事,就像黄土高原上的农民一样老实忠厚。这种写作也许会被认为陈旧和过时,但他足够真诚,这种真诚让他做到了最大程度的真实。这种真诚并没有让他回避生活中复杂和丑陋的地方,也没有给出大团圆的结局。他小心翼翼地维护了自己心中相信的善良和希望,肯定了劳动的意义,生活的希望。最后他赢得了最大多数的读者,这也是为什么四十年后这部作品被拍成电视剧之后依然能打动人心的原因所在。四十年来,他的作品鼓励了一代又一代青年的成长,让他们今后无论散步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都会暗暗地像孙少平一样咬牙度过难关,对未来怀揣希望。从这种意义上,《平凡的世界》是成功的,它为平凡的人物立传,又鼓励平凡的人们前行。文学史和文学评论没有给他的,读者和时间都给了它。
最后我想说的是,电视剧的主题曲《神挡不住人想人》太催泪了。

——2015年4月1日 丽江

平凡的世界(2015)

又名:The Ordinary World

主演:佟丽娅 / 袁弘 / 王雷 / 李小萌 / 刘威 / 尤勇智 / 张浩天 / 吕一 / 尹智玄 / 戴墨 / 康爱石 / 辛凯 / 汪芦云 / 鲁诺 / 夏凡 / 陈卫 / 

导演:毛卫宁 / 编剧:路遥 Yao Lu/温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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