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恋人》:过于轻飘的生命与爱恋

如果怀着一种比较严肃的态度来看待一个电影,那么基本上会发现,任何一场电影叙事都会向观众,植入一种以特定的价值观念为经脉的生命感觉。无论导演和观众是否能意识到,电影叙事里所包含的价值观念,往往与它所诞生的文化有着深刻的联接。这也是电影吸引着某些对文化有一定关注或者关怀的人,去进行文化批评的其中一个原因。叙事者、体验叙事的人、对叙事进行所谓的理性分析者,或多或少,都会和自己头脑中一些价值观念发生一定的关系,这种关系,往往如依恋的情感般,缠绵婉柔,表现方式纷繁郁茂,并不为个人所察觉。那些暗地妖娆的情思,互相缠绕构成纹路繁复的图景,可能让上帝着迷。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显然是不够负责的。

《天上的恋人》在日本被称为最美丽的爱情故事,是对这部电影里面的爱情所包含的那些热烈、纯洁的成分的肯定。朱灵对张医生,黄家宽对朱灵,蔡玉珍对黄家宽,爱得都很执着。如果不去考虑导演在电影叙事过程中,可能包含的对意义的焦虑。会看到,这个故事所有的希望和绝望都纠结在一个尚未获得世俗伦理许可的生命萌芽里,即女子的意外怀孕。这个在米兰昆德拉的小说里,有很多狡猾但不失严肃的探索,一个女子的意外怀孕,对一个男人造成的各方面的考验,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里,都颇具意味。玉珍很爱家宽,家宽很爱朱灵,朱灵爱着张医生,除了张医生,他们对自己的爱情都持一种不依不饶的态度,要将爱进行到底,虽然并不知道爱情究竟通向哪里。玉珍从山下走到山上,爱上了家宽,和张医生爱上了朱灵,但最终选择放弃爱情,从山上走向山下,是一种对比。家宽爱上朱灵,却不顾惜玉珍对他的感情,和朱灵爱上张医生,却不顾惜家宽对她的感情,则构成一种同向的比照。

观看这部电影,是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能太浪漫,也不能太理性。导演的意图,聪明的人,基本能理解。在祖先留下的岩画前,张医生和朱灵发生肉体关系,朱灵因此怀孕。在山下的现代文明的诱惑下,张医生离开朱灵。传统和现代由此构成对峙之势,对人性造成冲击。哑女玉珍来自山下的城镇,身份模糊,遇见了家宽,她的爱,如蒲公英的种子般就飘落下来,要以自己所有的意志和期待生长下去,目光坚定沉着。兽医张医生,在山村里是身份最明确的一个人,但是他因为自己的欲想,在山下的世界面前,想着用另外一种身份覆盖自己。家宽是失去听力的男子,热烈执着地爱着朱灵,他的爱,是从他自己的人性深处生长出来的,茁壮郁茂。朱灵很美丽,但是,本身美得没有重量,她所有的重量是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加于她的,也就是说,她的重量是她自我之外的东西赋予的,除此之外,她很虚渺。在轻与重之间,保存自我与自我断裂之间,又构成对峙。电影里的人物性格,基本已经没有生长和自我完善的空间,是以已凝定成形的状态出现的,说得苛刻一点,就是比较平面化,这是这部电影最基本的缺陷。唯一在成长的,是朱灵肚子里的孩子。

所以,这个小生命,是考验导演功力的关键点。电影最终的处理是,让怀孕的朱灵被一个巨大的红气球带走,生命悬飘在空中。几乎是以过于轻灵的方式,处死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和她肚子里不被伦理认可的孩子,甚是残忍。而所有问题都没有得到解决。家宽依然爱着朱灵。玉珍本来想以自己的离开,成全家宽和朱灵,现在她宽韧的“成全”失去了意义,她的爱,依然没有着落。张医生已经离开了小山村,杳无音讯。这气球一飘,电影里面人物的生命都飘了起来,导演太过浪漫,之前那些对峙着的,可能产生意义的张力的叙事因素,都被这一浪漫生生浪费了。电影最后一个镜头,是山下繁荣的城市,密集的高楼屋顶,张医生连同他的梦想,淹没在里面,而他的爱情,飘在空中,没有答案就是最后的答案。叙事到此,脆弱不堪,善没有深度,美失去了重量,而痛苦和挣扎被浪漫的叙事节奏所淡化,微漠如水痕。

再回过来看《天上的恋人》里面的人物。他们从一出场开始,就已经失去了自我成长的能力,对自己和周遭事物的认识,并没有随着故事的发展而发展。家宽的热烈执着、玉珍的坚定温和、朱灵的高傲敏弱、张医生的犹豫软弱,从开始到结尾,没有发生过变化。人性的僵硬,使得里面美好的情感和故事,失去了一份活泼与生动。每一个人,以平和的姿态接受了生命里具体的事物或者说命运,过于温软友好。人性中的美好或者恶,都会产生特定的力量。一部优秀的电影,往往会牵引人思想和感知的触角,靠近那些力量的本源,或者以整个叙事,缓慢将光照射到那些力量发出的核心范域。基耶洛夫斯基和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都拥有这样的品质,单从人物方面来讲,他们的电影里的人物,都在故事的进行中不断辨析着生命经验,自觉承担命运,而不是机械接受。自我活跃到什么程度,个体的力量就会强大到什么程度;这样的力量,与个体之外的世界,具体的社会结构或文化内容或者某一具体的世变所携带的对人性的塑造力度,相抗衡,对这样的抗衡的呈现程度,基本就奠定了叙事作品的深度,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从这个角度上看,你能轻易发现这些同属人类优秀叙事作品是因为它们有着相近的叙事深度,比如的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与卡夫卡的《变形记》与曹雪芹的《红楼梦》,无需依靠那些精辟深邃又芜杂各异的批评理论。

《天上的恋人》,如题所示,要讲的是与爱有关的故事。里面人物之间的爱恋,是电影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的事。这个并不影响电影的品质。很多优秀的文学家,也都没有能力完整地把捉爱情,将其整个过程有致有情地表述出来。作家余华就曾明确表示过对此的无力。对感情的捕捉能力卓越的写作者,如张爱玲,基本上也没有出色地叙述过一场爱恋从开始到结尾的整个过程。曹雪芹要写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感情,也是用前世的关系来加深他们现世的深刻关联,“这个妹妹好像在哪里见过”,然后就深刻爱上了。爱上之后,展现那些具体的人的相处过程就显得容易多了,叙事也比较容易获得深度。爱的起源出,往往靠近爱的本质,叙事只能无限接近,无法给以清晰展示说明,而过程,因为只要给出经验图像就得以展现。如果说叙事的深度,是评判一位作家是否优秀的一个标准,那么思考与事物的起源及本质的接近程度,就是评判一位思想家是否优秀的一个重要标准。比如阿伦特,就是一位论开端(极权主义的起源,革命的开端)的杰出理论家。

玉珍对家宽的爱,是最动人的,也是这个电影里最美好的东西。董洁身上有一种纯美坚定的气质,无论在《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还是《天若有情》里的展颜,都因为董洁本身的气质,而得以充分展现剧中人物的那种外柔内刚,温和坚定的个性。玉珍爱上家宽,是刹那间的事,眼神的交错间,爱恋的种子变在她生命里安静生长了。她静静伴在家宽的身边,以她秉性的婉和宁静,温柔的目光,专注细腻的体察,深爱着家宽,一如继往。即便绝望地发现家宽只爱朱灵,她亦是主动黯然离开,把自己的房间布置成了家宽和朱灵的新房。她像一个玲珑剔透的天使,似有无限的承纳能力,可不断于缄默中增添宽韧,她的忧虑失落,没有一个人去关照,包括她自己,也在爱家宽的过程中忽略着自己。她纯洁动人的爱恋,仿佛变成了销蚀她生命刻度的常温溶液,未来只是一场漫长的弥留。她只是爱的轻灵的符号。

和这个电影相关的一个必要的思考是,爱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人类N多年,也可能困扰某一个人一生。很多人都在试图给出自己的答案。最有效的答案自然是在那些忙着尽情地欢乐地爱,而没空来寻找语言回答这个问题的人那里。对爱情解释得最好的,估计是人本主义心理学者马斯洛,在自我实现者的爱情里的那些论述,爱是在各自独立和完整的基础上,彼此热烈地肯定对方的本质,积极建立关系,共同走向自我完善。本质上是对自我的生命、幸福、发展与自由的肯定。《天上的恋人》里的那些爱恋,基本也可以在这个角度上定位,家宽、玉珍、朱灵、张医生,他们各自的爱恋,虽然是指向一个特定的对象的,但是基本上是对自我的肯定和爱,爱得执着真挚的,就是一个有力量的健全的生命个体,哪怕身体上有残缺。残疾即缺陷、限制、障碍,是属物的,是现实。爱情属灵,是梦想,是对美满的期盼,是无边无垠,尤其是冲破边与限的可能,是残缺的补救。所以里面唯一残缺的是张医生,他在自己的欲望面前屈服了,放下爱情走向山下的城镇,去获取那里的某个身份——县卫生院的研究员,并不是他对自我价值的坚持和发展,亦不是他对个人命运和社会命运的自觉,这反使他和朱灵已有的肉体上的爱,变成了仅仅是屈服欲望的表现。这个人物身上,可以挖掘很多东西,可惜电影没有给以充分的表现。



天上的恋人(2002)

又名:Sky Lovers

上映日期:2002(东京电影节)片长:93分钟

主演:刘烨 / 陶虹 / 董洁 / 冯恩鹤 / 

导演:蒋钦民 / 编剧: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