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ng Lang、Lee Bing、Ah Lam、Ling Hee、Chang Chip、Cheong Foo,从这些字母中,很难还原出真实姓名。他们当年从泰坦尼克号上逃生,却意外背上“男扮女装”“抢救生艇”等污名。在余生中,他们中大多数人选择沉默,甚至有人隐姓埋名。

这不只是几个人的悲剧,其背后,是中美两国间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总有一天,这道伤痕会醒来,而我们是否还有勇气面对它?

2013年,学者程巍出版了《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佬”——种族主义想象力》(漓江出版社),就此议题进行了出色的研究,因属学术著作,社会反响有限。则纪录片《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国幸存者》(简称《六人》)的公映引人注目,片中呈现出的、直面真相的勇气,令人尊重。

正如片中一位调查员所说:“很多历史总有一天要去面对,有很多事情需要反思。”不否认,《六人》中仍有许多遗憾,但它不应被忽略。

好容易冰海逃生,却遭美国驱逐

《六人》采取了一个有趣的叙事框架:像侦探那样,破解Fang Lang等名字背后的奥秘,进而追寻他们的下落。其中最大的悬疑是,为什么Fang Lang后来改名方荣山,他甚至从没对妻子、儿子提过泰坦尼克号。只在晚年的一次酒席上,对友人的孩子说:我曾在一条很大的船上,因为出了事故,差点被淹死,靠一块木板,得以生还。

其实,Fang Lang的这段经历曾被当时报刊报道,并成为大片《泰坦尼克号》中一个删去的镜头。Fang Lang很幸运,最后一条救生船准备离开时,由于五副哈罗德·罗威坚持,在事故现场又巡查了一遍。Fang Lang已奄奄一息,在冰冷的海洋中,人只能坚持20分钟。在黑暗中,眼尖的哈罗德·罗威发现了Fang Lang。

Fang Lang成为3名落水华人中,唯一幸存者。

加上乘救生艇逃生的华人,在全部8名华人乘客中,6人获救。可救生船回到纽约港后,当局却禁止他们下船,第二天,他们就被驱逐去了古巴。

1882年5月,美国通过了《排华法案》,这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一部以法律形式、以政府的名义,“合法”排斥、迫害少数族裔的法案,专门针对当年被视为“黑奴替代品”的华工,他们帮美国建了第一条横贯北美大陆的铁路——太平洋铁路,该路曾被英国BBC评为工业革命以来世界七大工业奇迹之一,为美国崛起做出重要贡献。可路一建完,美国人开始担心华工会“抢走美国人的工作”,污名化、暴力、虐待、驱逐、监禁……

Fang Lang等人只是无数受害的华工之一。

还有一人的履历没找到

6人后在一条古巴运香蕉的船上打工,他们此前已与该船签了劳务合同,搭乘泰坦尼克号,是当时从欧洲到美洲的少数方式之一。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英国海员不足,逃生者中Ah Lam、Ling Hee、Chang Chip又回到欧洲。战争结束后,他们又成了“多余者”。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又有近万名中国海员被雇佣,Ah Lam、Ling Hee都在其中。没想到,二战一结束,英国政府下令,将他们全部强制遣返。

一夜之间,伦敦的唐人街冷清了下来,Ling Hee被送上一条开往亚洲的船,他被扔在印度的加尔各答,因为那条船不在东亚停靠,加尔各答是离中国最近的靠岸地。Ah Lam则被遣送到香港,回到离开几十年的故土,重新开始人生。

Chang Chip则“幸运”一点,他此前因肺病去世,葬在英国,原本有个碑,后被拆毁,只好与许多死在英国的华人共享一块墓碑——他的尸骨就在那里,名字却已消失。

Lee Bing则去了加拿大,在那里开了一间小咖啡馆,并在它倒闭的那年去世。与其他逃生的华人不同,Lee Bing很喜欢讲自己在泰坦尼克号上的经历。

到目前为止,调查组仍未能找到Cheong Foo的履历,但毫无疑问,其中注定充满艰难。

夸英雄是为了少掏钱

在《六人》中,对华人乘客“男扮女装”“抢救生艇”“藏在救生艇座位下”等不实传闻进行了批驳。

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后,8名华人乘客都住在船头,第一时间得到信息。他们都是水手,逃生经验更丰富——当所有人因船头进水,慌张地涌向船尾时,他们反而跑向船头,沿着快速通道来到甲板,而船头的救生艇根本没坐满,妇女和儿童上艇后,仍有很多空位置。5名华工搭上救生艇,泰坦尼克号的船主亦同艇逃生。

《六人》复制了当年的救生艇,证明根本不可能藏在座位下。

《六人》对当时关于华人乘客的歪曲报道感到震惊,但未指出这些报道是如何出现的。事实是,泰坦尼克号发生事故后,前4天报道中,路透社甚至称乘客全部生还。《纽约时报》派记者乘飞机到了救援现场,才完成了长篇报道,“船长坚守”“乐队演奏”“骑士精神”“不沉的布朗夫人”等神话,都在该报道中首次出现。《纽约时报》因此一战成名。

多年后,人们才发现:从记者进现场,到报纸印刷完成,只隔两个小时,显然,这是一篇提前写好的文章,来自编辑、记者丰富的想象力。

一方面,当时西方社会在经济高速发展后,各种矛盾呈现,引发集体焦虑,特别是对“男子汉精神”消失的焦虑。“男子汉精神”本是虚拟出来的概念,是人类进入世俗社会后,宗教和传统的影响力下降的产物,只好用“男子汉精神”来寄托“白人例外”“白人特殊”“白人理应统治世界”等。受此蛊惑,在报道泰坦尼克号海难时,西方媒体一开始便确立了“把灾难当成英雄事迹写”的思路。

另一方面,船方为避免高额赔偿,也想炒作“英雄故事”。据程巍研究,因遇难者被媒体刻画成英雄,致他们的亲属后来只得到很少的赔偿。《六人》中也披露,Fang Lang申请的赔偿也只有100多美元。

老实人也有忍不下去时

美国媒体和美国老板想塑造英雄,为何要拿华人扎筏?

因为“英雄故事”需要一个反面形象,这样才能衬托出白人英雄们的高大。加上《排华法案》,华人在法律上被视为人下人(比其他任何一个民族的人都低),就算被泼污,也无法反抗。

肆无忌惮,所以当时美国媒体才能把泼污技术操练得如此纯熟、形象,体现出种族歧视的惊人想象力。

据程巍研究,受美国媒体的谎言影响,上世纪30年代,中国人也信以为真,在当时中学课本中,便以泰坦尼克海难为例,指出在关键时刻,华人自私、不遵守规则,应好好学习白人的绅士精神。其实,泰坦尼克号上白人乘客当时乱作一团,为抢救生艇,甚至互殴。

通过文化上的自我殖民,一代中国人常将人性的基本缺陷视为国民性,视批判国民性视为启蒙。

在《六人》中,Fang Lang终于留在美国。《排华法案》只限制华工,不限制华商,当时华商往来中美,常有中间人花钱请他们开虚假的亲戚证明,以帮助在美华人通过长住申请。由此受益的华工被称为“纸生仔”。

Fang Lang很可能就是“纸生仔”,所以改名为方荣山。他一生穿西装,对外称自己是商人。连妻子都不知道,他真名叫Fang Lang。扎根美国后,华人移民找方荣山担保,他都会同意,很少考虑法律责任,这也是他和夫人离婚的原因之一。

据方荣山的儿子回忆,父亲一次去租房,房东当场拒绝,说:“我怎么可能把房子租给你们这些肮脏的黄狗?”方荣山当年已70岁,他一拳打在那人的脸上,让他痛得当场跪下来。

文化误会导致结尾尴尬

没有经过种族歧视的人,永远不会理解被歧视的痛苦。那是对个体尊严、人格的极度贬低。方荣山后半辈子一直隐姓埋名,对那一代华人来说,忘掉自己是谁、自己的文化、自己从哪里来,已成必修课。

《六人》钩沉出方荣山的一首诗:

天高海阔浪波波,一条棍子救生我。

兄弟一起有几个,抹干眼泪笑呵呵。

不知为何,《六人》中受访的汉学家会觉得这首诗写得“很好”。诗中呈现出的死生契阔的达观,与美国旧金山天使岛移民拘留所题壁诗,呈鲜明对照。那里关押过几十万华工,他们在墙上留下了200多首诗,后被编成《金山歌集》《埃仑诗集》,在美有一定影响。

《六人》特别提到这两句:我国豪强日,誓斩胡人头。

原诗是:“新客到美洲,必逮入木楼。俨如大犯样,在此经一秋。美国人不准,批消拨回头。船中波浪大,回国实堪忧。国弱我华人,苦叹不自由。我国豪强日,誓斩胡人头。”稍知中国古诗写法,即知“誓斩胡人头”不过是“豹尾”,要求出奇语、拔情绪,笔力不逮者自然收不住,并不代表作者想犯罪。

可能“誓斩胡人头”刺激了汉学家和《六人》团队,所以刻意安排了方荣山的儿子与哈罗德·罗威的孙子见面,后者完全不知爷爷干过什么,只知他后来在离家不远的小河中又翻了船,当地媒体报道时,起了个有点损的标题《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再次幸存》,让哈罗德·罗威很不快。

没有哈罗德·罗威,方荣山的孩子们将不再存在。互道一番客气的尬聊后,《六人》总算忍住没说:“誓斩胡人头”这事,可别来真的。

没对正靶,所以媒体热、票房冷

勇敢面对历史,甚至是在揭开自己前辈的伤疤,《六人》体现出了足够的勇气与真诚,所以它有催人泪下的力量,它告诉观众:我们都是人,只有站在人的立场上去思考、去行事,才能少留遗憾。

然而,观众并非主要加害者,尤其中国观众不是。

对方荣山等华人来说,伤害他们的是美国当时的法律、媒体、社会、政客等,可“美国优先”依然流行,美国许多媒体仍戴着有色眼镜,美国政客依然会将所有困境总结成一句“China”……《六人》不是过去式,它是正在进行式。

思想深处的问题不解决,曾经的罪错不仅会留下长长的阴影,还会不断重复。在此背景下,让中国观众感动一下,意义有限。所以虽然媒体上连番热炒,可下午6点,我坐在空旷的电影院中,问工作人员:“是不是只有我一个观众?”得到的回答是:“还有别人。”

最终,加上我,全场仅两名观众,而他看到一半,便退场了。



六人-泰坦尼克上的中国幸存者The Six(2020)

又名:六人 / 六人: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幸存者

上映日期:2021-04-16(中国大陆) / 2020-12-10(海南岛国际电影节)片长:102分钟

主演:施万克 / 詹姆斯·卡梅隆 / 方国民 / 

导演:罗飞 / 编剧:罗飞 Arthur Jo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