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的故事似乎很老套:底层人民的复仇。一个受尽辱骂、欺凌、剥削的低种姓仆人,在觉醒之后杀死了自己的主人,最终获得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真的是这样吗?
影片中的主人阿肖克虽然称不上是人权斗士,但相比他的哥哥和父亲,无疑是一个“好”主人。他在美国留学,从而习得了西方的自由平等思想。他会在村庄中主动摘下耳机给那些留着鼻涕的小孩子们听,会和仆人以朋友相称,娶了一位信奉基督教的妻子——一切都显示着他的“反传统”“新思想”。
但另一方面,他身上的某些“印度”色彩又难以摆脱。为了帮助家族企业逃税,愿意去干那些贿赂政客的脏活。
表面上,他对主角巴拉姆平等相待,在情绪低落时又毫不客气地将他一脚踢开。在巴拉姆被栽赃陷害时,他选择了沉默。
他像《教父》中的麦克一样始终忠于自己的家庭,却又像《家》中的觉慧一样对维持“家”这一客体的种种制度存在着反感。
相比之下,主人公巴拉姆更非凡夫俗子。他聪明伶俐,不仅巧舌如簧成功为自己赢得了一份司机的工作,更是用高超的情商赢得了主人的喜爱和信任。
在白天,他是忠诚的仆人;在夜晚卸下面具之后,他又是一个对自己的处境充满痛苦和迷茫的年轻人。不像那些已经对于痛苦近乎麻木的仆人,他会痛,会因为主人的一句话而拼命地想改变自己。虽然,他贫乏的知识还不足以使他意识到是什么压制着他,可他始终有着一颗“冲破鸡笼”的心。
一个有同情心的主人,加上一个有野心的仆人,没有比这更加危险的组合了。在命运稀里糊涂的安排中,一出大戏就这样开场了。
印度的种姓制度一直以来都为人诟病。自公元前1500年雅利安人入侵印度,印度就被分成了几个截然不同且十分分裂的阶层。我们今天所了解到的印度种姓被称为“瓦尔那”:由僧侣贵族构成的婆罗门、主管军事和政治的刹帝利、经营商业的普通老百姓吠舍、做佣人和工匠的首陀罗。以及那些甚至不能列入上述四种的“贱民”,或者叫“不可接触者”。
这种种姓分类制度的根本逻辑在于“洁净”程度的不同。印度文化中包含一系列对于“洁与不洁”的规定,例如《摩奴法典》所规范的人身上的十二种不洁物(如粪便、唾液等)*,或者亲人死亡、女性生产也被视为“不洁”。那些离“不洁”的事物相距越近,接触越密切乃至于天天从事相关行业的人,就因此被贬为地位较低的群体;与此相对,那些从事宗教活动、生活环境优越的人,其地位也因此得到了固定。
简单来说就是:越干净地位越高,而地位越高就越干净。反之,底层的老百姓几乎永远翻不了身。这种死循环式的逻辑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印度的种姓问题一直绵延了数百年,尽管这制度一开始是用来区分不同职业的。例如主角巴拉姆的姓“哈拉外”,其实指的就是制糖的人。
同时,由于印度从未成功推行过土地改革,大多数印度农民是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的。他们的身份本质上是地主的佃农或者“包身工”,除了忍受剥削没有其它的出路。
回到我们的主角巴拉姆。再穷苦的地方,偶尔也会出现天才,而他就是最突出的那一个。不仅学习新知识的速度极快,观察力更是无与伦比。仿佛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成为那只“一代只有一个的生物”白老虎。
可是无情的现实击碎了他的幻想。底层印度老百姓根本没有翻身的机会,他们辛苦赚下的一点点钱会被地主周期性地掠夺。不仅日常的食物填不饱肚子,生病了跑到医院,也没有医生,只不过是换个地方等死。当主人公的父亲患上肺结核之后,就在这种绝望中死去。讽刺的是,主角发现他父亲被火化之时脚还在微微颤动——他并没有死,却被家族的人匆匆抬上了柴堆。这也仿佛暗示了他们所有人的结局:活着,但仿佛在地狱中被炙烤。个人没有任何选择和反抗的权利,家族的决定即是一切。
也就是在这时,主角发现自己的命运,仿佛被困入了“鸡笼”。鸡笼里的鸡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宰杀,一如被主人们狠狠剥削的仆人们。但尽管他们的生活是如此悲惨,却丝毫没有反抗,甚至都不会想到这个念头。
就像那句话:“身上的枷锁易去,心中的枷锁难除。”
但其实,也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要“怒其不争”。作为印度底层的老百姓,他们谋生的困难程度真的超乎想象。无情剥削的地主、不时袭来的天灾…从农民变成仆人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翻身。而一旦做了仆人,他们也无法再摆脱这一身份。幸运的仆人能够干到五六十岁“光荣退休”,用攒下的钱买上一间破棚屋终老;那些不幸犯错而被主人一脚蹬掉的仆人,等待着他们的结局只有——死。
在这种情况下,巴拉姆的梦想就是成为地主家的一名仆人。凭借着他的好口才,他不仅说服了贪财的奶奶拿出一笔300卢布的“巨款”供他学了车,还把地主赞美得伟大如圣雄甘地。他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工作——给地主小儿子当司机。破天荒的头一次,他穿上了整洁的制服、睡觉时候头顶有了一片完整的屋顶。
可他的愿望还不止如此。作为仆人,他希望得到主人的宠幸和信任。为此,他想尽了一切办法。
就像《寄生虫》里的基宇一家那样,他通过告密挤走了原来的一号司机。
他认真学习主人夫妇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词,以便在适当的时候接上话题。
他还记住了主人的爱好,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他成功了,他不仅获得了开车带地主一家去首都德里的“荣幸”,更是和主人阿肖克和平姬夫妇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在某一刻,他似乎真的超越了“仆人”的范畴,而成为了两人的朋友。
乃至于他排斥和另外的仆人们一起插科打诨。他也无时无刻不穿着那件可笑的蓝制服,努力做好一个“仆人”的本分。
但梦总会醒。平姬和阿肖克在生日派对上都喝多了酒,平姬抢着开车,结果撞死了一个半夜在马路上行走的小孩。
值得注意的是,当事故发生后,巴拉姆反而是最冷静的那一个。他阻止了崩溃的平姬和一脸懵逼的阿肖克,并把他们塞进车迅速逃离现场。对于他来说,一边是一个无名的倒霉穷孩子,一边则是对他“欣赏有加”的主人夫妇,他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有利于后者的决定。
忠心护主?更有可能,他只是在拯救自己,和那张因为主人的愚蠢而岌岌可危的长期饭票。至于那个惨死街头的孩子?由他去吧。在底层的人,早就不知道目睹了多少比这更加凄惨的故事。
直到他清洗完车上的血迹,他都还是认为自己圆满地完成了一个仆人的“本分”。
但所谓的“本分”真的有界线吗?当地主要求他顶包,承认是自己撞死小女孩的那一刻,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用过即扔的工具。被自己视为“朋友”的阿肖克只是微微地抱怨了几句,就在家庭和爱情的面前丧失了曾经被他天天挂在嘴边的“原则”“人权”。
那一刻,他没有表示任何反对,只是慢慢地挂上了那副习惯的笑容。只不过,他的眼里充满泪水,这泪水里有不甘、有疑惑、有痛苦。
尽管最后地主家用在警察局的关系压下了这件事,但巴拉姆认罪的供词仍然被地主的大儿子留了下来。再次回到地主家,迎接巴拉姆的不是客客气气、不是称兄道弟,而是更加刻毒的凌辱和奴役。在美国受教育的平姬终于忍受不了这种践踏他人人格的行为,一气之下回了美国。
唯一一个真正能从人格上与他平等相对的人也离开了,这时候的巴拉姆才真正感到绝望。
回到高级公寓,又被愤怒的阿肖克揪着脖子质问。他被压抑的怒火找不到出口,终于爆发,他一把推开了阿肖克。一下子冷静下来的两人面面相觑,半晌,阿肖克才对着狼狈的巴拉姆说:“我真希望当时他们送你去坐牢。”
犯事的不是巴拉姆,不是仆人,而是主人。但阿肖克却说想要送巴拉姆去坐牢,这一刻,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暴露无遗。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人权斗士”“平等主义者”,在骨子里,他仍然是那个印度的富家少爷;在骨子里,他仍然对巴拉姆这样的“贱种”充满歧视。这也就是为什么平姬和他最终不会走上同一条路:几年的美国教育包装了他的外表,却没有彻底重塑他的灵魂。
对于巴拉姆来说,这时的恐惧怕是要大过其它一切的情感。此前他可以肆意对着和自己同阶层或是地位更低的人大呼小叫,却从未哪怕尝试过挑战上层。他推倒了阿肖克,也好像推倒了自己心中一面沉重的墙。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心,就仿佛潘多拉魔盒被打开,再也收不回去了。
短暂的调整之后,他回来了,发现阿肖克已经在酒精中沉醉不可自拔。于是,他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改变这一切:换上更有派头的衣服、把头发梳地油光锃亮。他无微不至地照顾阿肖克,向他“建言献策”,仿佛他已经是自己的猎物。这个时候的巴拉姆又产生了一种新的幻想:扶持阿肖克,也许自己某天能够和他真正开创一番事业。
而地主的大儿子,也就是阿肖克的哥哥的到来,再次把巴拉姆的计划彻底打碎。巴拉姆发现,原来自己与阿肖克的家人相比什么也不是。他开始彻底黑化,学会了司机欺骗主人的一切伎俩,也在反抗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在某一个瞬间,他和阿肖克也许回到了那个充斥着虚假的“友情”的时光。但这时的巴拉姆已经明白,阿肖克只不过是喝了酒。当酒精发挥作用的时候,他们是朋友;可当明天阿肖克酒醒之后,他们仍然会回到主仆关系。
侄子的到来更加刺激了巴拉姆。奶奶在家书中提到了给他娶亲的事,巴拉姆无法接受。他早就想要与贫穷、充满了控制的家乡一刀两断,正如多年前他背着肮脏的书包遥望远方那笔永远拿不到的奖学金和永远得不到的未来。
他打碎了一个黑方空瓶,把带着锋利茬口的瓶子藏在了驾驶室座位下。尽管玻璃瓶子并不锋利,他也不如阿肖克强壮。但是他知道,当阿肖克坐上车子的时候,他仍然会是那个懵懂的阿肖克;但巴拉姆,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仆人,而是“一代只会出现一只的”白老虎。
影片的最后,巴拉姆利用窃来的钱开了一家出租车公司,日进斗金。他也把自己的名字换成了阿肖克的名字,仿佛脱胎换骨一般。他对着镜头大声谈论自己的成功秘诀,然后走开,留下一群表情呆滞的出租车司机茫然地看着镜头。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翻身的机会。就像不是每个仆人都是巴拉姆,也不是每个主人都是阿肖克。印度的大多数底层人民仍然在忍受贫穷、黑暗、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日子。或许,另一个“巴拉姆”也在某个时间点想过反抗,但终究是被这残酷的社会囫囵吞了进去,连骨头都没有剩下。
更多的人,则是早已经被剥夺了思考和背叛的能力。这就是为什么:
大多数人仍在顺从,反抗的故事,一个时代只有一个。
印度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在这个国度之上,发生着无数我们难以理解的故事。比如在这次新冠疫情中,印度政府的神奇操作;还有一直以来就被当做笑话来讲的印度种姓制度与“恒河水”的梗。但当你细细品味的时候,会发现所有这些看似奇葩的事物都有着复杂且深远的历史因素。
《白虎》作为一部印度电影,其叙事结构却出人意表的成熟老练,甚至于要比近年来许多好莱坞电影更为规整。从闪回式的开场制造悬念,再到主角的独白娓娓道来,再到几起几落完成主角想法的180°转弯,都体现出编剧的功力。至少人物转变上是很自然的。
同时,作为一部Netflix发行的影片,镜头上的细腻触感是十分明显的。电影成功塑造了一个充满泥土气息的印度场景,一些近景、特写镜头对于情绪的传达可以说也是比较恰当的。给我印象最深的镜头有两个,一个是巴拉姆在街头怒斥讨饭女人那场戏,混乱的街景+被压制的火焰,并不是什么精妙的设计,但却简单直接;另一个是阿肖克来到巴拉姆蜗居的地下室,当他揭起毯子的那一刻尘土飞扬,在昏暗的白炽灯光下不由得让人大呼真实。
整部电影改编自印度作家阿拉文德·阿迪加的同名作品《白老虎》。这部小说也是这位作家的处女作,在2008年的时候获得了曼布克奖(也就是原来的布克奖)。影片十分还原原作,向总理写邮件这个内容是原作就有的(虽然我觉得很牵强),原著里讲W总理马上就要刀锋“世界科技与外包之都”班加罗尔,因此主角巴拉姆作为“一名思考者和企业家”致信。
当然,影片短短的两小时时间,也并非能还原原作的所有精髓。例如片子中对于印度式民主的刻画就略显片面,仅仅呈现了地主儿子东奔西走贿赂官员的内容。此外,电影还试图反映印度人对于宗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复杂而矛盾的心态,尽管也不太成功。
陆建德指出,《白老虎》这类黑色幽默小说在印度能够风行,其实也正反应了印度人在心态上的成熟与自信。近年来,印度“世界办公室”的称号愈发响亮,人口和GDP也正在高速增长中。可是在国内,对于印度的报道还大多关注印度落后且混乱的一面。作为观众,需要时刻注意电影反映的只是片面的现实,而不是全部的真相。
正像巴拉姆说的: “这个世纪是属于棕皮肤人和黄皮肤人的,其它人就交给神明来拯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