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7-07-18

谭柳的戏游记 • 狼图腾:被图腾的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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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谭柳的戏游记（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629509417/

一只京叭与英国小猎犬的混血小狗，不知道是不是小的时候患细小病毒打多了西药，长了一口狗狗的四环素牙，性情阴郁霸道，主人宠溺到任它钻被窝，趴在肩头从他嘴里抢东西吃。某次它与斑点狗争食，主人好心劝架，却被这个小暴君跳将起来连咬胸口两下，好在一口烂牙，没造成什么严重外伤，自此，它改名叫小狼。

狗尚且如此，一只真正的狼更加，再小也有无法驯服的狼性。《狼图腾》作者姜戎原作名《小狼小狼》。姜戎耿耿于养育小狼的因果机缘，也从那无法驯养的过程里找到与小王子完全不同的领悟。因为他驯养的是一只狼，而非狐狸。

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皇城根下，目睹极权社会森严等级制度的压抑，大时代个体无力逆袭的洪流，1967年21岁的姜戎自愿到内蒙古额仑草原牧区插队落户，1978年返回北京，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攻读政治经济学专业。姜戎作为一个边缘人和外来生物，在内蒙古边远草原深蹲11年，人生最青春的时光留在了草原，草原也深深刻入他的灵魂，令他三观尽毁，重新建起来的是对旧的知识体系的否定，对社会与人性的再思考。

六年写成的《狼图腾》，这根针其实磨了三十多年，电影里毕力格老人对陈阵说，你可以写书啊！那颗种子就落进了土里。那么多从内蒙古额仑草原牧区走出来的知青，只有他成为了目前为止“只写了一本书的作家”。对狼和草原的痴迷疯魔是《狼图腾》之所以成为《狼图腾》的理由。

2004年，世界环保大会还没开，中国人还没有被低碳环保概念洗脑，骑自行车还没有变成骑行文化，政客们还在为年年赶超的GDP焦头烂额，《狼图腾》在中国炸开了一个口子，让农耕文明里长大，只知道烧山开荒，耕地宝贵的汉人们见识了游牧民族真正的天人合一，共存共荣，此消彼长……函谷关骑青牛一去不返的老子早就告诉过我们的道理，我们需要姜戎用群狼和小狼的故事来重新提醒。

2004年，我们已经见证了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口号最终呈现的模样，我们听到很多中国人说，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很多外国人说，中国狼来了，但我们觉得自己还是一群羊。《狼图腾》告诉我们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真正的狼是怎样的。我认识的一些蒙古族朋友对作者将狼作为图腾不以为然，蒙古人的图腾只有长生天腾格里，狼是四害一样的存在，这绝对是对蒙古文化的误读。似乎姜戎所写与发掘了《潜规则》《血酬定律》的吴思类似，以一己之力将潜行在人类社会，被普世和谐价值观蒙蔽的食物链法则发掘出来，德国汉学家顾彬认为，《狼图腾》是鼓吹法西斯主义，导演让·雅克·阿诺的回答让人忍俊不禁，德国人看什么都会联想到法西斯主义，因为他们深受其害。

姜戎原作名《小狼小狼》，《狼图腾》可见是书商们的BIG IDEA。那时国人还只记得那匹来自宝岛的秦（情）“狼”，苦情悲催，咬紧冷牙，只为传说中美丽的草原。狼图腾的命名瞬间逆转了作品的主题，动物世界里的弱肉强食成为了主旨，狼的纪律忍耐睚眦必报的血性让崇拜尼采强人哲学的雄性们热血沸腾，在《谁动了你的奶酪》这样的奶油励志小书大行其道的2004，《狼图腾》具有令人炫目的雄性荷尔蒙魅力，并一举拿下企业培训和励志的头条，其后《狼道》《狼魂》之类烂了大街，企业主们热衷于引狼入室，与狼共舞，恨不能变成华尔街之狼，快速抢钱。

姜戎让一群羊至少有了想做狼的冲动，只是此狼非彼狼，华尔街之狼的狼子野心不在于国民性的自我成长与修炼，而在于对抢钱这件事情上的狼吞虎咽。这种偏离或许是无心之过，却正是狼图腾热销的当下价值。这种偏离成为了狼图腾最吊诡的悖论。狼图腾的精神被运用在商业上的结果就是商业更盛，人们用从狼群习来的知识无所不用其极，无坚不摧地追求商业价值最大化，鼓励消费无度，鼓励拜物教恋物癖，让中国商人堕入更加没有底线的竞争狂潮……昔日的草原变成了高尔夫球场和露天煤矿场，地下水透支导致草原塌陷，于是人们用生活废和水化工废料回填……北京的雾霾和沙尘暴正在成为常态，马主席发表诺查丹玛斯式的预言，我们将成为癌症大国，十年后每个家庭都有癌症患者……

被图腾后的小狼带来的偏离的价值观正如我们糟糕的现实，我们需要与地球万物和谐共处才能获得长久生存的权利，但是人类的欲望和野心总是驱策着人类互相攀比，掠夺杀戮，同党伐异，不做狼一样的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食物链顶层动物，就会沦为被狼群驱赶的黄羊，被狼群猎杀的马群。在男性思维的世界里，人类社会从未改变其动物世界的本性。让·雅克·阿诺就像电影里的毕力格老人，他絮叨着长生天的大道，将狼熬成一锅鸡汤，每个走进电影院的人都感受到了这位从60多岁拍到70多岁的老人的诚意，或许这诚意会让我们杀向战场的步子放缓……中国人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碳排放量，什么是减排，只是我们人口基数太大了，是吃饭要紧还是减排要紧？我们的政客要操心的事太多了，还没办法考虑政绩之外的事情；中国人的命太不值钱了，生癌就生癌吧，命，丢了就丢了吧……

拍过《自由飞奔》，《子熊故事》，《虎兄虎弟》的让·雅克·阿诺显然更明白这部电影他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作为集体智慧的结晶，阿诺聪明地将故事的重心回归到人与动物与自然的关系，让一个被当代中国人误读的悖论回到正常的位置。拨乱反正的结果就是我们看到了与《完美风暴》中的大海，《地心引力》中的太空可以相提并论的草原，让欧洲人至今留下心理阴影的蒙古人，他们只敬畏长生天腾格里，阿诺的《狼图腾》让我们明白他们的敬畏来自何处。

作为腾格里的子民，狼也好，人也好其实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彼此的敬畏，保持彼此的距离。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个懦弱贪婪的族人将黄羊的秘密泄露了出去，让更多贪婪的人一只不剩地夺去狼的口粮，这是引发后续人狼大战的肇因，人与狼在特殊的生存物质紧缺的历史时期，对生存资源争夺的矛盾冲突不断升级，狼用对付黄羊的办法驱赶马群，夜袭羊圈报复人掏狼窝，狼的对抗在掌握了冷兵器和热兵器的人类面前注定失败，陈阵豢养的小狼在这个时候变成了一种救赎，就像我们用森林公园自然保护区联合国自然遗产等名义圈起来的散养的动物，那不过是“楚门的世界”的动物版，好让动物们继续上演“饥饿游戏”……改编像纪实文学一样故事性偏弱的《狼图腾》并不是一件易事，阿诺的《狼图腾》让我松了口气，至少编圆了，而且戏剧冲突鲜明。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原作对文革的批判简化成了某个脸谱化的干部不得以而为之的言行，天朝现行电影审查制度或许功不可没；人与动物和自然博弈最终呈现的恶果在全片中只有弱弱的几笔，美丽天鹅湖畔的几栋民居和拖拉机一笔带过了东边来的会种地的蒙古人带来的毁灭性破坏；最后的致辞将姜戎的荣耀归于姜戎，却将如今整个满目苍夷的草原给遗忘了；遗憾之处还有被陈阵掏了狼窝的那只母狼居然和小狼没有任何互动，欠缺了全片最令人动心的一笔。整部电影忠实地还原了原作的纪实感，演员的表演真实淡定，作为全片的灵魂角色，阿诺的狼非常具有说服力，饿得皮包骨头，目露寒光，如丧家之犬，却是一群行动默契的幽灵队伍，杀伐决断，令人毛骨悚然。

以阿诺的世故和智慧，他是不会主动替换《狼图腾》的名字的，尽管全片内容与狼是否是人的图腾没有半毛钱关系，即使是，那也只是陈阵个人的图腾。这顶大帽子就像微信时代的标题党，好歹这是天朝人尽皆知的术语，当广告用呗！但是这次标题党的杰作引起了舆情的强烈反弹，关于蒙古人真正的图腾的讨论，关于汉人误读蒙古文化，关于创作团队是不是想让人向狼学习，关于将狼图腾化是不是就是承认ISIS那面黑旗存在的合理性？十年前出版的时候，似乎没人关注狼被图腾化后有什么不妥，全国人民一致从中找到了心灵鸡汤，励志鸡血，新晋偶像……只能说，十年前，我们比现在更关心钱；十年前，还没有移动互联网和自媒体；十年前，我们也没有那么多文化精英和公知；十年前，蒙古文化还没被世界级大导演端上世界级大银幕；十年前，某些精通蒙古文化的人没好好看《狼图腾》的书，十年后，他们也没耐性好好看这部电影……

2015年2月19日，《狼图腾》全国上画，3月1日，柴静发布雾霾报告《穹顶之下》，所有的偶然蕴含着必然，在我的眼里，这两件事说的是一件事，那都是关于长生天，关于腾格里的事。在所有以草原为背景的电影里，阿诺的《狼图腾》绝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长生天腾格里展露的魅力让所有蒙古裔和非蒙古裔们灵魂颤抖。在影像过剩的年代，这已经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