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帝国的裱糊匠
说到电影中的间谍形象,大多数人会想到007:一身高级定制西装,“摇匀,不要搅拌”的马天尼,阿斯顿马丁跑车和每一部都不重样的“邦女郎”。间谍看上去是一项时尚而迷人的事业,即使伴随着危险,也有Q博士负责解决。
就在《007之太空城》上映的同一年(即1979年),英国作家约翰·勒卡雷的小说《锅匠,裁缝,士兵,间谍》首次被改编并拍成电视剧。
同样是间谍,伊恩·弗莱明的007下海登天,拯救世界;而《锅匠》里的史迈利被迫提前退休,正在为妻子安恩和养老金的事情烦恼。007的口头禅“邦德,詹姆斯·邦德”是花花公子调情的前奏;倒霉的史迈利却要一遍遍地应付来自同僚、朋友的追问:“安恩还好吗?我们都很喜欢她。”
一个其貌不扬的矮胖老头有什么可写?为什么勒卡雷对自己笔下的史迈利自信到敢给出“007是高级男妓”的不友好评论?
我们得从内忧外患的圆场(即故事中的英国情报机构中心)说起。圆场的老总怀疑苏联情报机构头目卡拉把地鼠(即内奸)渗透了进来,并且就在核心的五人中间;为了挖地鼠,他派出剥头皮组组长吉姆前往捷克跟知情人接头。结果行动失败,造成吉姆被捕,老总也在不久后去世。而负责谍报的内阁大臣拉康,把这个烂摊子放到了史迈利面前……
老总对史迈利有多信任,一张图带你看懂。其他四位都用证件照,就史迈利老师是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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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多余”的细节
为帝国裱糊的史迈利,在电视剧开头只是个满腹牢骚的老头,被迫和同僚罗迪一起吃饭,忍受着对方各种愚蠢的盘问和自作聪明的推理。眼看着罗迪酒越喝越多,嗓门越来越大,史迈利气愤自己的礼貌被对方视为软弱。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只能通过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来泄愤。
放在任何一部谍战剧或谍战电影里,这样“闲笔”的人物刻画都显得很多余,它破坏了吉姆在前一段快节奏的接头行动里所带来的紧张感;也让观众在观看过程中,很难通过以往类型片的观看经验来期待后续情节的发展。
这些情节真的“无用”吗?
我们听着罗迪的唠叨和八卦,难免不联想到社交场合里,那些甩不掉又烦人的点头之交;我们面对罗迪嘲笑的“褪了色的纯洁希望”,难免不投射在曾充满理想,如今却困于现实的自己身上。
这时,我们才发现,我们就是史迈利。他的困境正是我们的困境。
但我们毕竟不是史迈利,不是那个拿着一点退休金,处处受掣,却奉命于危难之间的老间谍。我们看着他脱下鞋子,伸出脚烤火,听到他跟彼得自嘲,“我以后要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去科茨沃德买间小房子”;牢骚过后,又看着他拿出“我们那一代人中流砥柱”的决心,毅然走进大雨和黑夜里。
(可是,小组长的进场却像一个业务熟练的骚鸡。不是很懂你们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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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无可救药的现实,选择沉睡是容易的;选择在没落的世界和断壁残垣中保持清醒,坚持自己的道路,却需要勇气。
从这个意义上讲,再也没有比史迈利更勇敢的间谍了。
电视剧版的《锅匠》中,有一个小细节的捕捉尤为出色。当拉康、彼得、史迈利三人听里基·塔尔汇报时,里基一开始满不在乎地与史迈利闲聊,史迈利的样子也像个和蔼的老师。
随着史迈利入座,三把椅子形成一堵半圆形的墙,包围了里基。史迈利边擦眼镜,边跟里基确认基本情况,在得到里基的肯定回答后,他戴上眼镜,指出重点:“你现在擅离职守,在通缉名单上”。
仅擦眼镜——戴眼镜这一转折,史迈利精明警觉又严厉的形象,以及谈话中始终处于主导地位和有效传递给对方压迫感的能力,给观众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史迈利一方和里基的座位设计,也暗示了里基无路可走的困兽之境。
(这一组微妙的表情非常考验Alec老师的演技,简直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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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剧情中,史迈利高超的谈话能力得到了充分体现。他的挖地鼠行动,在一次次的交谈和一段段的回忆里逐渐清晰起来。
总的来说,TTSS是三个破碎之心的故事:里基×伊琳娜,吉姆×比尔,史迈利×安恩

3. 第一个破碎之心的故事
很难想象,一个生活在充满谎言、欺骗和背叛的间谍世界里的老人,怎么会对人性存有希望?世界令人失望,人性中的丑恶又常常露出獠牙,但史迈利依然相信在这片灰烬里有值得拯救的东西,依然有一种“过时的文雅风度”维系着危楼,不至倒塌。
彼得会愤怒地指责里基是个“骗子”,只有史迈利看出里基对伊琳娜满怀愧疚,所以他原谅里基“没有说出全部事实”的能力。
里基读信的这一段,拍的非常美。一方面是信中伊琳娜即将面临的残酷命运和死别;令一方面是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的宁静墓地,一个老妇人在摆弄祭扫用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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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世界彻底毁坏了,外面的世界却照样。
结尾处,里基身处望不到尽头的墓碑中间,被死亡包围,不着一句台词,却非常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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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对比,《锅匠》中不止一处:拉康、史迈利和小组长在听完里基的通宵谈话之后,屋外响起了拉康女儿的琴声。拉康拉开窗帘,太阳一下子照穿了屋内。于是,某一瞬间,史迈利不再关心地鼠,转而起关心孩子们。
一个宁静的世界和一个残酷的世界,就这样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

4. 第二个破碎之心的故事
“我真希望我能疯掉,可是他们(指苏联)懂得怎么防止”吉姆的话让人心酸不已。那个“透过孩子们的眼光才能看到”的温和的大个子,那个比尔信中“体格结实,纯真温柔”的运动健将,如今随时随地都会掉进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整部电视剧最令人心碎的部分,在吉姆这里。
他为自己熬不住刑,说出了苏联人想要的故事而感到内疚,他知道是谁出卖了他,却依然为那个人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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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史迈利老师并没有滥用自己的同情。
面对“地鼠”比尔·海顿那番为了理想的狡辩时,史迈利基本刀刀见血,通过缜密的连环追问,逼比尔承认,他从头到尾都知道这么做会伤害吉姆。他的“理想”只不过是个人野心的借口。
(这一段,两位演员的对手戏也很出色。比尔从刚开始的慷慨激昂到越说越没底气,史迈利的眼神则随着问题的深入越来越严厉。
这也是我觉得79版比电影版出色的地方,电影因为时长所限,着重展现了倭瓜演的裁缝,没能给狗爹的史迈利以同样的压迫力,感觉狗爹在这段更像一个听众。
Alec的史迈利是旗鼓相当的对手,目的就是逼比尔承认“我出卖了吉姆”,“伤透了他的心,千不该,万不该,这最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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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三个破碎之心的故事
即便精明如史迈利,也会中卡拉的圈套,明知妻子安恩背叛自己和比尔偷情,仍一如既往笨拙地爱着她,耐着性子回答那些来自四方八方的“安恩还好吗”的问题。史迈利很清楚,太在意了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卡拉)在看着我的时候,一定好好地嘲笑了一番,但我宁可做我那种傻瓜,也不做他那种傻瓜。”
宁愿做一个缺点的人,也不做一架完美的机器。
所以,孟德尔会说史迈利:“你很干净,背后很干净,良心也清白。”
电视剧《锅匠》的结尾,掌管了圆场的史迈利回到安恩的家中。一辈子洞若观火的老间谍在安恩面前还是无法掩饰自己对比尔的嫉妒,他像个傻瓜一样追问着安恩:“他(比尔)对你说过什么?你曾爱过他吗?”
安恩却嘲笑他:“可怜的乔治,生活对你来说就像是个谜。”
真的是个谜吗?
我们再补上原著中,史迈利的内心独白:“他想睡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怀疑和犹豫,他想起了安恩,困倦之中想念得厉害,想以自己的脆弱来保护她的脆弱……明天,如果他的运气好,他可能会找到陆地:一个安安静静的小小荒岛。是卡拉从来没有听过的地方。属于他和安恩。他终于睡着了。”
到底是谁不懂?
或者爱如同生活本身,无所谓对错,只有惋惜吧。

原载于自己的公众号:许拉斯(原文基础上略有修改)

锅匠,裁缝, 士兵,间谍Tinker, Tailor, Soldier, Spy(1979)

主演:亚利克·基尼斯 / 

导演:约翰·伊文 / 编剧:约翰·勒·卡雷 John le Carré/Arthur Hopcraf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