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在电视机上翻一些奇怪的片子,很多片子都是奇门冷片,号称“闷片雷达”。有些时候运气好,看到一些我觉得很棒的冷门片子,比如《黑处有什么》(改天还是写一下,难得的国产好片,值得看)。有时候运气不好,电影闷到我这种闷片大王都要卸甲归田。不过昨天运气不错,白天去参加一个活动骗吃骗喝拿红包,晚上看了这部胡金铨的《忠烈图》。

故事很清晰,是明朝海边倭寇作乱的故事。剧情也很紧凑,集中在一个时间段内,用明确的一群人对阵另一群人。明朝朝廷上的斗争与海边的战斗之间,虽然也间有涉猎,例如整个国家吏治败坏,老百姓也知道,而且奸细已经发展到地方大员的内部,但都是点到为止。精力很清晰很明确的安排在双方的智力和武力的比拼,以及其中的美感营造上。

开头一段茶铺中的打斗,虚实结合,茶铺中的席子、开水、饭桌等充分利用,用最自然的场景,仿佛功夫到了一定境界,随手都是兵器,所谓飞叶杀人,是一种日常生活之平淡自然和杀戮格斗之残酷血腥相对照、融合的美学格式。我不是专研电影专业的,不清楚这种美学类型是不是胡金铨独创,只是觉得后来诸多类似场景都难以有这样的美。

以笛声作为暗哨或吸引敌人注意的陷阱很容易理解,但像《忠烈图》中的小胖子尅用笛声传达出清晰的敌人方位和数量,完全是美学上的表达。海边被围攻一节,以围棋的气定神闲、笛声的轻重缓急、逐渐围上来的人数远远超过俞大猷等人的倭寇,观者如我一边着急和好奇他们如何突围,一边被胡金铨以围棋布阵的奇思妙想折服,大概也只有中国人才能有这样的脑洞,也只有胡金铨才能想出这样的美学意义上的场面。而这一切都是在电影故事本身叙事需要的快节奏转换中自然而然完成的,丝毫没有此后如果有导演想到一个奇妙的场景而再三渲染强调的刻意。

岛上伍继园夫妇的武功展示,也是层层递进,叹为观止。最为难得的是,伍继园夫妇的上述武功展示并非溢出剧情需要而成为表现性的花拳绣腿,而是完全服务于剧情需要,伍继园夫妇也有类似戏剧亮相的特色镜头,但都极为含蓄,与伍继园本身在岛上所表现的气定神闲完全吻合。乃至吹笛子的小胖子要学武功时遭遇倭寇攻击而定住这样的忍俊不禁,也反面衬托出伍继园个人的白衣胜雪,儒雅散淡。而在后世电影中没有爱情好像根本无法拍电影的衬托下,伍继园夫妇二人不仅武功样貌都极为出众,而且伉俪情深,又牵涉少数民族和汉人的复杂关系,《忠烈图》完全没有在这些枝节上做文章,甚至连最后合攻日本倭寇头目中也甚少设计爱情的桥段,一切都以讲故事和塑造人物形象为核心,真的是把不枝不蔓做到了极致。

在这样一部剧情紧凑的戏中,场景之美以极少的篇幅呈现出特别的海岛美学场景,不仅有乱石、竹林,还有海上碧蓝的海面、小船在海上颠簸以进、剧中人长袍肃立船头、海边奇异的山石海浪景观,不抢戏,但却在交代剧情和发生故事的场域之外传达了完整的场景之美。

最值得一提的还有一部电影的容量中,人物塑造的成功。最成功的当然是俞大猷和伍继园。其中伍继园大概开了后世翩翩佳公子的先河,但这时的翩翩佳公子更多还是一个武林中人,以武功为核心,以风度和样貌为余事,不像后代的武侠片,好像武功已经成为次要,而武林也成了一个拼颜值的地方(起码从镜头对主人公相貌的极端强调可以看出)。俞大猷的扮演者乔宏,把一个胸有谋略而又熟悉官场懂得机变隐忍的成熟男人的形象,从身体、语态、表情表达得淋淋尽致,其最不可到之处在于:不论是胡金铨还是乔宏,都没有以表演溢出对剧情和人物性格塑造的核心聚焦,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一个论断(说你们两个都有道理那一段台词简直无敌),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没有炫技,没有夸张,没有任何私心,没有拖泥带水,干净利索。毫不夸张地说,乔宏凭《忠烈图》中俞大猷的扮演功力足以得到任何一个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奖。

在现在烂片横行的时代,耗资甚巨的精致镜头以慢镜头强做深情实则空洞乏味,而好好讲故事已经成为奢望,在这个时候看到《忠烈图》,不得不叹为观止。那,我们的要求是好好讲故事?或者我们的要求也有问题,因为人类进入现代性社会之后,一切样态都有现代性的要求。对绘画来说是回到平面性,对音乐来说是去掉文学性,对电影这一崭新的艺术形式的要求呢?或者胡金铨所处的时代恰如荷马在荷马史诗的时代,电影尚处于幼年时期,一切浑然天成,而现代,我们既不能回到那个浑然天成的年代,又没有找到现代性的突围之路,所以现代性危机之下只看到了电影作为现代性危机的表征来撕裂本意求安慰和安顿的人,而没有看到其任何对现代性危机下的分化所作出的和解、缓和、麻醉、开放、安顿的可能,大概这才是我们看到那么多烂片(好莱坞也有烂片)以及我们对烂片产生愤怒的原因。

忠烈图忠烈圖(1975)

又名:The Valiant Ones

上映日期:1975-02-19(中国香港)片长:102分钟

主演:徐枫 / 白鹰 / 乔宏 / 韩英杰 / 洪金宝 / 

导演:胡金铨 / 编剧:胡金铨 King Hu